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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成田

劉荒田

2017年夏天,從國內到香港,住了一宿,次日早上,從鬧市乘巴士到赤鱲角機場,坐上日航飛機。終點是家——美國舊金山,但要轉機,途中要在日本某機場短暫停留。
波音747客機,坐了好多次了,但極少有過這般利於鳥瞰的位置,而且是大白天。雪白的陽光一路伴隨,即使爬升到10萬公尺以上,下方的雲絮也是零零星星的,幾乎毫無遮攔地把地球獻給悠閒的視線。一路看過去,太平洋呈鰻魚脊般的烏青色,波浪也許洶湧,但被高度抵銷,只是平展展的一片,雲影在波濤深處。再往下,似乎看到海床的山架,峽谷。
起飛不久就看到,夕照下,幾個蕞爾小島形貌各異,如蠶蛹,如漂萍,如蟲啃掉三分之一的梧桐葉,但都教我記起同一詩句:「野渡無人舟自橫」。然後,是台灣島。我伸出手,在舷窗上撫摸,心頭回響著戴望舒的名詩《我用殘缺的手掌》。「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並不十分貼切,眼底「江山」並非無限,海岸線歷歷在目。我貪婪地以眼睛吮吸如黛的山,九曲的河,成片的建築,毛細血管般的路。半個小時以後,又是海洋,島嶼不復見,極目處一艘巨艦緩慢行駛,再看,一痕青山罷了。
看累了,把舷窗關上,擋住刺目的斜陽。三四個小時過去,又飛臨陸地,這該是日本的本州島。憑可憐的地理知識,猜出下方白的水域是東京灣。銀翼掠過去掠過去,關東平原到了,矩形的耕作區,一片片阡陌方正,河流逶迤其間,車輛蠕行。
我的眼睛迷糊,一層老淚遮蔽視野。前面的機場,就是位於千葉縣境內的「成田」。1980年的7月5日,距離今天差一個星期就是37週年。我和它有緣。那些日子,我身上發生了許許多多的「第一次」。拿著剛剛在廣州東方賓館開張的美國總領事館發出的移民簽證,第一次走出國門。第一次踏上插著米字旗的香港。第一次在招牌的迷魂陣里迷路。第一次一連幾個小時坐在九龍一家書店的冷氣機旁邊讀禁書。第一次用港幣買一件夾克。第一次吃到茶樓正宗的港式點心,如燒賣和鳳爪。第一次解開思想的繮繩,讓「野心」自由馳騁。第一次接觸香港的純然自由的新詩,記下某青年詩人的一句:「我有一雙準備摔跤的手掌」。第一次在彌敦道上的「先施百貨」裡面,被太豐富的商品整得手足無措。第一次在灣仔碼頭登上「天星小輪」,在維多利亞港上憑欄,看香港的摩天大樓。第一次,無與倫比的僥倖感中夾上昂奮,欣喜,驕傲,32歲的前最低級公務員,兩個兒女的父親,從這裡飛向神奇的新大陸。
7月5日登機。在舊金山為我們買機票的岳父母在信上說,選上這一天,是因為你們到達時,還是7月5日,美國國慶日,大家都放假在家,都可以去接機。
第一次坐飛機,新奇何消說得?空中小姐婀娜,空中少爺倜儻。一家四口坐在中間,六歲的兒子光顧傻乎乎地張望,一歲多的女兒怕生,要人抱住。起飛前,一位善體人意的「少爺」向我鞠角度很大的躬,咕嚕咕嚕地說日語,我搖頭;他改說英語,我還是搖頭。他無法提供幫助,苦笑著直起腰。五個多小時的航程,只供應一頓標準的日式午餐——壽司加味噌湯,湯上碧綠的海帶沒有教我懷想故鄉湖岸的夏柳。女兒哭鬧夠了,伏在我的肩膀上呼呼大睡,我不敢亂動。
和起飛時一樣,飛機降落時耳膜的銳痛教我無法忍受,我用力捂住,無濟於事。後來發現把紙巾捻成細條,塞進耳渦,雖無大效,但可轉移痛楚。輪子落地時一頓,播音員說,已抵達成田機場。下一步是轉機。
這一次,飛機著陸時,我從舷窗望出去,從前立在頂級大樓頂端的「成田」兩個字見不到了。又是轉機,中間只有一個多小時,不敢拖延,拖著行李箱,急忙走向轉機處,先是安檢,前面的旅客帶的國畫,被檢查員打開,細細查看捲軸,使我見識日本人的周密作風。至少連走帶跑兩公里,才到達新的登機口。看到電子屏剛剛發出的通告,航班延誤一小時,松了一口氣。
我在周圍走動,東張西望。先是試圖拿37年前的印象和眼前對照,結果當然是徒勞。然而,日文「成田」一詞老在眼前晃,我從它得不到啓示它不肯罷休似的。終於,我的腦際划過一道白光——是啊!成田成田,一詞成簽!
37年前,我的中國護照上,是祖父替我起的名字;在我的移民簽證文件上,是我本名的廣東話拼音。我絕對沒有想到,37年以後,我成了「田」——劉荒田。漫長的異國生涯中,我用這個名字,寫了數百萬字的作品。它印在40本書籍的封面和書脊。當然,這絕對不意味著此「田」土質如何肥沃,收成如何豐饒。它一如從機上看到的田野中的一塊,普普通通的,聽從節氣的命令,長出毫不驚人的稻子、小麥、玉米之類,夾帶著豐富的野草,稗禾。等而下之,連莊稼也闕如,因為名字帶「荒」。 
姑且不謙虛地說,這「田」未至於顆粒無收。但終歸得承認,即使產量可以,「質次」也是可以肯定的。然而,只要我以自己的意志成就的「田」存在,它就成為我區別於其他人的符號(1980年於茲,我家鄉像我一樣移民北美的,達二三十萬眾),成為出自個人視角的人生實錄。以漢字為收穫物的「田」,它乏善可陳的價值,且待後人評說。
耕耘35載,以稿紙為「田壟」的春種秋收,以鍵盤為田園的櫛風沐雨,這過程使我不至於成為「兩面人」。出國之前,改革開放尚未正式啓動,我在縣政府的小衙門當文書,起草《關於轉發地區勞動局<關於轉發省勞動局嚴格控制農村外流人口的通知>的通知》一類文件,杜撰「經驗總結」和「調查報告」,為「先進人物」編造「感人事跡」和「閃光的思想」,自作聰明地製造「群眾語言」。這就是我的日課,我憑這本領賺工資。據說,我已被若干領導看上,被調去當他們中一位的「秘書」不無可能。然而,那只是我的「一面」。另一面是對極左路線秘而不顯的抗拒。下班以後,醉心於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和歌德的《浮士德》,辦公室旁邊的簡陋臥室里,筆記本上寫滿仿效海涅和普希金的自由詩。世俗與理想的衝突,無時不在腦際進行,攪得我坐臥不寧。
如果我一如既往地「雙面」,「仕途」每一步爬升都意味著人格更深的沈淪。我的靈魂倘若一輩子遭受混賬政治的凌遲,去哪裡尋找和諧?台前一面,後台一面;公文紙上一面,日記本上一面;上班一面,賦閒一面。隨之墮落的還有私生活。本該簡單的生活,變得如此繁復與虛假,一天之內編造多少謊言以及為自圓其說而設計的第二套、第三套謊言?這就是我徹底地抗拒的「狗樣的人生」。今天,我對「成田」說:37年滄桑,使我成為三個小孩子的祖父、外祖父,即使行李箱里攜帶多種藥物,但好歹護住靈魂的完整,內心的平衡,成為俯仰不愧的中國人。
37年間,我為了思想不割裂,行文不欺騙,投入多少心力,一如「成田」機場的建造。原來,從上世紀60年代起,因為徵地,政府和當地居民的激烈衝突延續了20多年,直到1980年之前一年多,一群激進分子攜帶燃燒瓶,駕車衝入機場控制塔台,砸毀大量設備。我第一次經過時,距離機場重新開放不過兩年。改建後,候機大樓頂上「成田」兩個漢字消失了,但它終於成全了自己。
成田,請你接受「荒田」的敬禮。還得提及滑稽的插曲:第一次客機在成田起落之際,我塞進耳朵內的紙條,花兩個星期才陸續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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