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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同謀

唐簡

那次,我專心致志在手機上寫一段久遠的回憶,平安夜,十個剛從高校畢業的學生在貴陽貴山飯店聚會,窗外下著雪,空氣濕冷,沒有電,一屋子的燭光。這時,我隱約感到剛關上的地鐵門又開了,就在門重新關上的瞬間,跳進來兩個人。我沒抬頭,眼角餘光瞥見其中一人旋即佔領了門邊我左側緊挨座椅隔板的位置,這人斜挎一把吉他,黑皮夾克的一角晃了幾下,多半是個男的。另一個聽起來兩步竄到男人的對面,麻利就位,擺好了架勢。我暗自懊悔偏又坐在車廂中段靠門的位置,紐約地鐵上總有一些穿梭於一節節車廂向乘客討錢的人,喜歡把車廂中段作為獻技的場所。
我試圖繼續回想,可擕式答錄機播放著舞曲,屋子中央的長方桌上擺滿了我們從家裡帶來的食品,琳琅滿目,桌旁立著一棵一人高,由幾塊石頭固定,根須帶著新鮮泥土的松樹——一位大眼睛的大男孩不知從哪悄悄挖來的……
無奈地鐵開動了,男人狠砸吉他,一面拉開嗓子喊唱,他的對面,手鼓和鈴鐺賣力地配合著他,震耳欲聾,我的耳朵吃不吃得消無關緊要,那一夜的情景戛然消失。我只好放下手機,把手攤在膝頭的拎包上。這情形可以被視為一種冒犯,我在我的角落裡靜靜地迷失,未妨礙別人,作為遵守“遊戲規則”的回報,最起碼我的耳朵不該遭受如此的待遇。
不,男人,你們不會在我這裡得到一分錢的。我不大情願放棄難得的座位,起身走開,只好忍著,不免抬頭去看誰是男人的同謀,於是立刻認出她來。是她,那個粗壯的中年墨西哥裔女人,大辮子,黑臉膛,鼻樑有節,鼠眼,企鵝式的步態以緩解髖關節受損或疼痛,那麼,用不著我轉過頭多此一舉地去辨認,男人肯定是她丈夫,臉藏在米色寬邊大簷帽下,沒什麼可探索的,同他的聲音一樣缺乏辨識度,不像她的臉,令人過目不忘。
六年來見過她和她丈夫十來次,她依然一身黑色,神色木然,慌裡慌張。她的眼珠依然骨碌碌轉,忙於在乘客臉上挨個一掃而過,她的目光從不作任何逗留,要想捉住它,遠比一隻蒼蠅在垂直、滑溜的冰面上停住還難。這真是不幸,有些人似乎生來就不具備討人喜歡的特質,也不懂得“敬業精神”可以彌補此項不足,可以避免給人以不認真和隨隨便便的態度,因為這近乎於另一種冒犯。唯一不同的是,女人改換了行頭:之前一直是一根一尺來長、指頭粗細,像是擀麵杖的光滑木棍,和一個有著搓板似的表面,上端開口,土黃色泛光的橢圓形缽盂——也可能是一種樂器。每次男人剛一開演,她便機械地用木棍上下刮擦缽盂,刮不到十秒便打住,連連將缽盂伸向眾人,飛快地一步一停,重複向前,當男人一收聲,她立馬頭也不回地領頭奔向下一節車廂。這一次,女人手中拿的是綠色手鼓,上面綴著一圈金色鈴鐺,她的馬尾綁了綠色綢緞,聖誕樹的綠。是啊,聖誕樹!……那一晚,十個年輕人合謀的一筆,整棟樓只有偷偷溜進去的我們,在不被允許的時空進行心的交集,從容,彼此真誠;冷夜,孤樓,歡笑點亮了青春的臉,心的融匯使彼此踏實和溫暖。從過去到現在,晝夜更替,四季流轉,溫馨猶在。眼前,女人裝點著聖誕樹的色彩,同她戴米色寬邊大簷帽的丈夫一起,兩個人的表演比平時稍長,盡了他們卑微的努力,或者是以卑微的努力本能地渴求著換取一份最基本的人間溫情——這本身沒有錯。突然間,我不再介意她和男人的“冒犯”,在她跑開前,我往她的小背包裡放進四個一美元的硬幣,四季平安。只是,還是老樣子,她始終沒笑。
年復一年,人們就像他們,從一個境地過渡到另一個境地,意料中、意料外,熟悉和不熟悉的都在發生。女人和男人,也許他們唯一確定的便是他們一直合謀在做的,從一趟地鐵轉戰另一趟地鐵,即便由於新冠疫情的幾年間有所中斷,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的軌跡始終與我的有所交集,A線地鐵連結了我們,即便今天見不到,明天也會見到。而每個人的軌跡規律無一例外,相互間牽牽絆絆,猶如四維、看不見的巨大蛛網,不論處在哪個時空,被意識與記憶貫穿和連結——只要你想,便可在時光之河中來回自由徜徉,孤獨,卻非獨自一人。
2023年的耶誕節前夕,我第N次搭A線地鐵到曼哈頓中城,再次遇見了他們,當我與他們的連結在那一瞬再次顯現,時間也現了形。我既感安慰,也驚喜。女人什麼都沒變,卻變了副神情,她臉上竟有了笑容。我一下子毫無來由地喜笑顏開,她立即感到了我的快樂,轉頭沖我笑。那一刻,我們是“同謀”。回到家,我跟當年那位大眼睛男孩老友打電話,逐一問及其他八人。
原載於《中國日報》“世界華人週刊”2024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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