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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在唐人街的咖啡店裡

劉荒田

下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沒有停的意思,但小了。我踱進唐人街的「多多」咖啡館,沒來得及把雨傘合起,櫃台後面就響起女售貨員的溫柔嗓音:「你好,請問需要買什麼?」我能說的只是「等等」。
我此來,是因等候去看牙醫的老妻,找個地方消磨一個半小時,並無意買什麼。然而不買怎麼行?低頭看玻璃櫃台裡頭,陳列的是各種糕點,不乏家鄉的傳統糍糕,如「雞籠」、芋頭糕、軟餅、咸煎餅、蘿蔔糕。抬頭,牆壁上掛的價目表,還列著從未見識過的南瓜饅頭、紅薯饅頭。可是不餓,受不了售貨員過分殷切的眼神,點了一杯咖啡。「不要別的了?」她問。我說,看看再買。
出於可笑的慣性,但凡陰雨連綿的天氣,進入缺乏明亮光線的所在,無論茶餐廳、咖啡館、茶樓、餐館,我必產生特別的條件反射——魯迅的《在酒樓上》於腦際泛起。這篇小說年輕時念得爛熟,如今不但記得情節,連字句也彷彿有人在耳畔朗誦似的。「響」起的是關於船戶女兒阿順的容貌的一句:「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裡的就沒有那麼明淨了。」與眼前景形成強烈的反差,如此,恰增加了張力。
魯迅夫子筆下的「酒樓」,外面,鉛色的天。裡頭,空空如也,牆壁粘著枯死的霉苔。入骨的陰冷和寂寥反襯下,廢園裡幾株繁花滿樹的老梅和十幾朵茶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至於人,「我」的獨酌也好,與不期而遇的友人對飲也好,抑鬱之狀可掬,熱的只有溫過的紹酒,「煮得十分好」的油豆腐,以及淡薄的辣醬。
什麼書也沒帶,只好東張西望。這店的東主不知換了幾茬,我猜都是台山人。數十年間,由於這裡較為偏僻,我來的次數不算多,每一次都聽到售貨員與顧客只以台山話交談。
咖啡澀得近似「易克斯普拉索」(意大利濃縮咖啡),但我不抱怨。掃視店內陳設,傢具無不老舊。櫃台上方供奉關老爺的神龕前,海碗盛著大如椰子的「發糕」,顯然是春節的供品,用逾量的發粉炮製的,「發」得像一天飆半尺的春筍,作為生意興隆之兆。
這個店平時生意可以,否則無法解釋它處缺乏「地利」的劣勢,卻在激烈的競爭中幸存。眼下卻不行。一位老先生,一位老太太在靠落地窗處坐著,兩個購物袋擱在空椅上。只點了一杯熱茶,一隻菜肉包,貌似「分享」,其實是為了避雨,和我一樣,不吃點說不過去。老太太看雨差不多停了,站起來,拿起拐杖,姍姍走出。而老先生不知何時消失了。我看到,他們的桌子上留下一件氈帽,差點站起來,走到門口提醒她。但老先生從後面走來,原來剛才上洗手間去了。他並沒有隨老太太離開,坐下來,把殘餘的茶喝下。他們是什麼關係?都獨往獨來,可見不是夫婦。那麼,是鄉親,還是「靈魂伴侶」?兩個已老到情慾成為奢侈品的同胞,在教人格外感受獨居之苦的時間相聚一兩個小時,虧得雨的成全。老先生把氈帽戴上,鄭重地扶正帽沿,也離開了。
我轉而注意到背後的兩位中年白人。我進門時他們已坐在那裡。從制服看,一個是警察,一個是消防員。警察分局離這裡一個半街區,消防站離這裡一個街區。對售貨員來說,警察可是求之不得的免費保安員,他們坐鎮,沒人敢行搶。他們在高談闊論,不時發出笑聲。放在平日,純粹的台山鄉音與正宗的美式英語此起彼落,無疑是可愛的多元景觀。
我無心偷聽,沈浸於一段往事。它就發生在這裡。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陪父執輩鄉親舜叔進來。是午後,沒有下雨是肯定的。不然我們就無法在大街上溜達多時,直到累了,才想到喝咖啡。那一次,客人不少,清一色的台山人。兩人在這裡,都吃了家鄉馳名的「鉢仔糕」,我喝咖啡,他喝港式「絲襪奶茶」。
一如《在酒樓上》的「我」和久別的朋友呂緯甫,話題不是勵志,而是深沈而灰暗的往事。這位長我20多歲的鄉親,我從前並不認識,但早聞大名。他是公社一級的幹部,資格夠老,但多次惹禍,都為了直言。文革之後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他在萬人大會上被揪上台,遭凶狠的批鬥,罪名是「惡毒攻擊」,罪證之一是他寫的「反詩」,我借此知道他起步是文學青年,很讀了些歌德和普希金。就在他開始描述公社一次批鬥會上,遭受「噴氣式」刑罰,反抬雙臂五六個小時的苦況。一個小個子男人進來,買了一杯咖啡,轉身欲離開。鄉親站起來攔住他,說:「阿超,一起坐坐嘛!」
我也認出阿超來了。他是我小時候的斜對面鄰居,從1962年起,就沒見過面。但他和在唐人街一家客棧當清潔工的舜叔此前已一起喝許多次咖啡。屈指算,沒見面30多年。我驚喜地拍拍阿超的肩膀,問:「記得我嗎?」他掃了我一眼,沒回答。阿超沒落座,以「隨時要走」的姿態站立,對舜叔說:我的外甥阿豪,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今天接的通知!知道哥大嗎?常春藤名校!阿豪12歲才去紐約,第二年就進了天才班,成績要是落在全級前三名以外,他媽不讓他睡覺,罰抄書!小子有出息,我早看出來……
阿超說外甥,說著說著卻哭了,先是飲泣,舜叔附和一句:「你沾光了!」竟使得他嚎啕大哭。教我手足無措。所有顧客都愕然看著,這個子奇小,未老先衰的熟客,誇外甥誇到興頭上,幹嗎突然變臉,傷心至此?舜叔卻善體人意,拍拍阿超單薄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喜事臨門,高興還來不及……
阿超這才知道大家看他的笑話,邊揩淚邊走出門,連和舜叔道別也忘記了。舜叔不再說自己的往事,轉而解釋阿超為什麼動了感情。原來,阿超和弟弟當年靠母親的「義弟」上下打點,在最難出境的年代到了香港以後,因為在家被母親驕縱慣了,好逸惡勞,文化程度又限於初中肄業,在香港從來沒正經工作過,只打打散工,加上領綜援,難得的是兄弟相依為命,多年來合租一鋪雙層床,熬了過來。80年代末,他們移民舊金山,因太瘦小且笨手笨腳,無法找到工作,一直領福利金。兄弟倆已過半百,都沒娶親,合租客棧的一個最小的單房。同病相憐,同氣相應,外出總是一對,成為唐人街的一個景觀。今天是例外,因為弟弟接到外甥高中的喜訊後,興奮過頭,喝了半斤「五加皮」,醉倒在床上。哥哥按捺不住自豪感,獨自出來。向所有熟人報喜。舜叔說,阿超大哭,該不是為了外甥,而是感懷自己,一輩子的窩囊,唉……
舜叔呷乾奶茶,搖搖頭,說:「人是不會變的,但戴的面具會換。今天。你看,阿超犯糊塗,竟戴上外甥的面具。這也好,不能倒霉一生,總得有露臉的機會。」
我點頭,想起《在酒樓上》,灰頽的老式文人呂緯甫替昔年鄰居的女兒——長睫毛,「眼白青得如夜的晴天」的阿順,買了兩朵剪絨花,一朵大紅,一朵粉紅,遠道而來,不料阿順已辭世。阿超比他好運,有一個「爭氣」的外甥供他消減此生的怨氣。
咖啡喝完,該離開了。警察和消防員的聊天已「入港」,聲音大起來,我聽得清楚,原來他們在比賽說笑話。警察說了一個:兩個男人,一個叫A,一個叫B。有一天,兩人在雜貨店碰上了。A對B說,咱們可是最好的朋友,我對你只有尊敬的份,從來不會作傷害你的事。今天不能不直告——你老婆配不上你。她可不是正經女人。B擰著眉頭問,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A正眼看著B的眼睛,貼近B的耳朵,悄悄說:「看看周圍吧?為什麼店裡頭差不多沒男人?我有義務告訴你這個——每次你來雜貨店買東西,你家門前就排起長龍。」B納悶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A說:「我一萬個不想傷你的心,你老婆真的是崇拜金錢的娼妓,撇了她吧!」B怒氣沖沖地盯著A,吼叫「媽的你還算朋友嗎?要我離婚,你要我也排在那長龍里是不是?」
他聽完,撲哧一笑,怕他們怪我偷聽,飛步離開。背後,是他們的笑聲,但未必是笑我。
街上,雨停了,滿目明亮。我回頭看咖啡館,灰暗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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