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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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站在國際飯店樓頂的平台上，小心地把腳移到了平台的邊緣，再出去一寸，人就會跌落下去了。然後，俺低頭朝下看，南京路遙遠而狹窄，擁擠的汽車像幼小的甲殼蟲，行人如同螞蟻在蠕動。高空的風，強勁蠻橫，尖利地吼叫著，吹得俺搖搖晃晃，差一點摔了下去。俺抬起頭，再一次環視上海，遠處，黃浦江鋪展出一條銀亮的白練，東方明珠鐵塔直插雲端，俺忍不住朝西南方向投去視線，徐匯區在渾濁的空氣里影影綽綽，看清座落在高安路上的家是沒有可能的了。"是時候了，不要再拖延了。"俺對自己最後一次說，"現在就跳！"俺屏息凝神，兩手張開，向前平伸，緩慢地前傾重心，讓身體自由地朝前倒下――終於，這一瞬來到了，俺投入了空氣之中……
日日夜夜束縛俺的重力感，一下子消失了，俺在自由落體的輕盈中，展翅翱翔，朝著車水馬龍的南京路飛去，南京路上，尖叫聲在蜂擁的人群里騰空而起，黑色的地面飛快撲來，俺在飛，俺還在飛，這一刻無比漫長，直到永遠……
俺睜開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極限運動中心的休息大廳里，靜悄悄的。剛剛測量了脈搏和血壓，記錄上寫著血壓70到110，脈搏每分鐘60下，正常。然後，就是填寫表格，表格的最後一欄是"保險受益人"，那意思是：你摔死了，將會得到一筆錢，現在趁你還活著，還能夠執筆寫字的時候，請寫下，這筆錢你讓誰來享用。簽了名，放下筆，突如其來地，有了一種同世界告別的赴死感。
休息大廳的落地玻璃幕牆外面，明晃晃的一塊光溜溜的水泥地面，看上去，堅硬而冰涼，再過一會兒，就要從七十米高的上方，對準這塊水泥地面，一頭扎下來！出發前，聽說俺要去蹦極，幾乎每一個人都放聲反對，好象是去自殺而不是去參加一項有益的健身運動。
休息大廳的一角，電視裡面正播放蹦極的錄相，都是在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一頭扎下去，也是衝著河呀海呀什麼的，畫面優雅美妙。對準一塊水泥地面，懵頭往下扎，毫無美感不說，像不像自殺呀？
這麼亂哄哄地想著，競技狀態明顯不佳。當年在少體校練體操，教練傳授過一個賽前保持心理寧靜的招數：閉上眼睛，把上場要做的動作，默想一遍。七十米，恰好等於國際飯店的高度。於是，俺閉上眼睛，讓自己從這個八十年代的上海最高點上，飛身而下了一回。現在，感覺似乎好了一點。多年前的訓練手段，好像還沒有過期失效。
兩個年輕的操作員來了，他們讓俺脫去外套，掏空口袋，套上帆布做的披掛，隨後，乘電梯上屋頂。看著自己身上縱橫交叉的條條帶帶，倒像個要空投到德軍後方的抵抗運動的游擊隊員。操作員們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單位剛剛公佈的獎金條例，俺卻像在上戰場。兩個互不交匯的時空。
走出電梯，走上屋頂，風一下子強大起來，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曠的屋頂，荒涼寂寥，與世隔絕。屋頂和跳台之間，有一段上坡的梯子，空蕩蕩的梯格下面，地面那麼遙遠，地上的人那麼渺小，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充滿了驚懼的威脅。踩著凌空的梯子，人在高空特有的懸蕩感，讓兩腿空虛又緊張。――事情到了這一步，有點荒唐，馬上就要從這裡跳下去，卻還在害怕這個高度。俺讓自己笑了一笑。恐高，是人類求生的動物本能。蹦極，是跟本能作對來了。
很多年了，每當到了懸崖邊上，俺都要朝前走，一直走到半個腳掌懸空，走到再朝前移動一釐米就要跌下深淵，走到生命的邊界，才停止前進。謝天謝地，有人發明了蹦極，終於使俺可以從懸崖上再前進一步，跨越邊界了。
跳台到了，一米見方的一塊鐵板，操作員先上去，謹慎地在自己身上系好了連在跳台扶欄上的安全帶。一切危險，與他們無關。他們將在一旁，置身事外地看著俺墜下深淵。他們司空見慣，公事公辦，不帶一點熱情，全然不理會你一會兒就要從這裡倒栽下去。忽然，感到一種冰涼的孤單：到頭來，終歸是你一個人去面對世上的一切，包括玩命在內。
地面遙遠，卻散發著迫在眉睫的威脅。一頭栽下去，到底會發生什麼？萬一，繩子斷了呢？砸在地上會很疼嗎？繩子已經掛到身上了，一陣緊縮感從心臟竄出，在頭的上方化作眩暈掠過，這，就是恐懼嗎？終於，俺對自己亂草般的雜念不耐煩了起來，說到頭，頂多一死，這麼羅嗦。
突然，操作員對俺說："往前走，準備跳了。"
俺大聲說："俺行。"聲音大得有點不正常，回答也文不對題。
操作員不以為然地說："不是你行，是肯定行。跳過的人多啦。"
他那抬槓的腔調，一下子把俺帶回了庸常世界。所有的恐懼，緊張，壓抑，謹慎，頓時蕩然無存。俺不就是在做一個遊戲，在安全系數高達十倍的保險狀態下，在幾秒鐘的時間里，自由落體一回嗎？居然，胡思亂想了這麼多。嘿嘿，你沒有自己期望中的那麼勇敢哦！
這一瞬，俺在自嘲中徹底清醒。漫不經心地走到了跳台的邊緣，隨意地頭下腳上，朝著空氣栽了出去，放鬆地看著大地撲面而來；下墜中的身體沈得像秤砣，直通通地砸落下去，沒有絲毫飄逸的感覺；接著，是回彈升高，是再次墜落……像提線木偶，上下彈落，滑稽可笑，整個過程，單調無聊，乏善可陳，不值一提。
地面上，傳來了叫好聲。
墜落中的俺，心如止水。
與此同時，天津傳出消息，兩個青年蹦極，從四十米高處摔落地面，顱骨破裂，生命垂危。
作者簡介
薛海翔，出生於上海。15歲因“文革”輟學，經歷插隊務農、部隊服役、從事激光科研等。1977年參加文革後首屆高考進入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任機關幹部，赴深圳特區創辦民營公司。1987年赴美留學，辦報，經商，現居丹佛。成名作《一個女大學生的日記》，獲首屆《鐘山》文學獎。著有《早安美利堅》《情感簽證》等長篇小說，多部作品譯成英、法、日文，發行國外。並創作多部文學劇本，拍攝播出電視劇九部222集，其中23集的《情陷巴塞羅那》享譽海內外，44集的《潛伏在黎明之前》居全國收視前列。電影文學劇本《親吻江河》獲“2008年夏衍杯創意電影劇本獎”。2021年，長篇非虛構作品《長河逐日》在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為文學寫作的最新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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