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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天地】
一碗麵的情誼

邱瀟君

這次回台灣,和靜永同行。從訂機票、訂旅館,訂國內的行程都由她一手包辦。我是個生活白痴,只有乖乖跟在她身後的份。
朋友們總是不解的問,你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怎麼可能走在一起?我是那種一句話要說出口前,總是先在口中嚼三次,怕惹了甲,又怕得罪乙,還要擔心傷了丙的情面;而靜永說起話來,一句話橫掃千軍,擋我者死,駡完了再跺三腳,還不忘囘頭來怪我郷愿濫好人。
靜永怕我吃虧,常常警告我不可相信外面社會的光怪流離。這位大姐大說:「有事來問我就好了,我什麼都知道,我來告訴你。」
我唯唯諾諾的應著,一如當年。
當年,1980年,我的依親之路發生巨變,存的一點血汗錢也被騙光,生活辛苦難熬。當時有位由台灣移民來的住在好萊塢附近的資深大姐,家中常有飯局。我,弟弟,和他的朋友,總是厚臉皮去蹭飯吃。靜永是當時的座上客,只比我大兩三歲,巳在兩家公司做會計師,瘦瘦的臉,輪廓很深,有點墨西哥美人的味道,剪得短短的頭髮,說話自有一種不饒人的強悍,我總是默默的躲著。
那次,我病倒在家.一個人在病床上拖了很久,久到想喝水,起不了床,床旁的杯子中浮了一層青霉,我終究還是拿起杯子把水喝下去解渴。病中的異鄉客,是什麼都得吞下去的。
有天我實在餓慘了,無計可施,厚著臉皮打電話給並不太熟的靜永,告訴她我好想吃一碗麵。靜永聽完電話,問了我的地址,就開車過來。我那時住在中國城的一個小公寓,三分鐘就可以到中國餐廳。一定是我當時特別想吃某一個餐廳的某一碗麵,扶著我病弱的我,靜永二話不說,開了半小時車帶我到我嘴饞的小餐廳,吃了我渴望的牛肉麵。
吃完麵,貧病交迫的我,對大方付帳意氣風發的靜永說:「靜永,這一輩子,只要我們在一起吃飯,我就替你付帳。」
我想我這個誓言一定說得氣若游絲, 靜永大概從沒有放在心中。但是這個微弱的誓言,維繄著我們兩人,在生活緊湊的節奏中,總牽牽絆絆地記掛著彼此。
個性梗直好強的靜永,在職埸並不順利,先後辭去了兩個工作.就沒有再回公司上班了。我並不知道她如何捉摸盤算手中每天的時日。因為我有著自己的煩惱。
從2011年起,我先生在醫院裡進出了十三個月。看著因病因痛而暴燥取鬧的先生,胸口總糾著不忍,日日和女兒們想著多做些什麼讓他安穩。在這計窮的奔波中,當時的會計師看到公司賺錢,先生又病重,把帳單從$800漲到$9000 。我急怒之下把會計師開除了。但稅季在眼前,怎麼辦呢?靜永知道這個情況,每天陪著新會計師幫忙整理我的帳目,再一次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扶了我一把,一如當年解衣推食,扶我下樓時的姿態。
一次,我為了合夥人對工人太苛刻心生不滿,對著她發牢騷。靜永聽了以後,直接了當地提醒我:「她是你的合夥人,她每省下一塊錢,就有五毛到了你的口袋,我要是有這種合夥人,謝天謝地都還來不及了.」一語提醒局中人,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的感恩合夥人對我們生意的貢獻,而我們的合夥生意,也長長遠遠地保留了下來。對做生意並不內行的靜永,用直言扶正了我的事業。
歲月漫漫也匆匆。40幾年來,我和靜永從來沒有靜坐品茶聊天的時刻,兩人也慢慢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撥這個電話號碼,對方一定會拿起電話,問一聲:「你OK嗎?需要幫忙嗎?」
當年二,三十歲的青春美少女:今天都已經鬢白髮稀了。然而,不論是人們眼中意氣風發的靜永,莽莽撞撞的靜永,得理不饒人的靜永,攔路罵人的靜永,應酬運作的靜永,在我眼中,都仍是當年仗義而來,扶我下樓去吃一碗麵的春風暖陽。
四十二年來,我不但記得我的誓言:「我們吃飯,我一定替你付帳。」我也記得在最孤苦的時候,靜永帶給我的溫暖,那份暖意如此綿長, 讓我每每在看到別人需要的時候,也學靜永當年一般,挽著他們去吃一碗麵,吃一碗他們想了好久,香氣四揚,熱氣騰騰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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