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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寫個不停的人

在很短的時間裡,張煒這個名字在眼前重複出現。會引發我特別的注意,是因為在我的心目中,張煒的文字好得沒話說。先是武漢作家方方在一篇文章中談到包括張煒在內的作家們遭受到不公正的批評;接著,劉曉波被囚禁致死,紀念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是讀他的書。在一篇文學評論中,劉曉波盛讚了張煒的書寫、盛讚了張煒的為人。
張煒大量的長篇小說,我都會不斷地重溫,尤其是這一部《遠河遠山》,描寫了一些寫個不停的人,他們的書寫是文學長河裡的涓涓滴滴,閃耀著獨特的光彩。
小說以第一人稱書寫,一個幼小的孩子隨著母親來到中國東部一個濱海城市,同繼父生活在一起。我們便跟著這個孩子,感覺他所感受到的,同他一道走進夢境,同他一道觀察世界。這個孩子是一個寫個不停的人,不是為了寫給別人看,而是為自己而寫,而且停不下來,不能不寫。用「我」的話來說,這是一種「病」,幾乎是胎裡帶,永遠不會痊癒。不寫會怎樣?「我」的回答是「會死」。在當代中國的現實環境裡,「書寫」是會帶來災難的可怕行為,母親看到孩子寫個不停就非常的驚恐,而這個對生父一無所知的敏感的孩子竟然寫下這樣的句子,「我的父親是一位詩人」,在夢境裡,這位受到各種折磨的詩人被紙張抽打。紙張,在幾乎找不到紙的歲月裡,一個寫個不停的人需要千方百計地尋找能夠寫字的紙,因為沒有紙,是沒有辦法寫的。這麼一個簡單的真理帶給這個孩子的折磨是沉重而恐怖的。繼父有紙,大量的紙壓在褥子底下,用來捲菸。繼父見不得這個孩子,他的殘忍、暴虐、無知、狂妄同孩子的愛心、善良、好學、深思形成尖銳的矛盾,常常以孩子的被毆打收場。
無論是母親的驚懼還是繼父的粗暴都沒能夠遏止孩子寫個不停,他寫甚麼?他寫夢境,寫他的心頭所想。繼父在孩子面前開槍射殺了兩隻松鼠,孩子記載了下來,「兩隻松鼠的亡靈在濕淋淋的雨中向我哀號,聲音尖亮逼人。我是全家唯一聽到這悲聲的人。」為了節省至關重要的紙,孩子的字寫得極小。這個世界上有著那麼多別人不知道的奧秘,被他寫下來了,「這些隱密分屬於逝去的人、未曾謀面的人,還有那些無言的花草、小蝶、鳥兒、小溪、河水、大樹、各式家具……這是真實的。它們和牠們有奇怪的、對我來說卻是易懂的語言。我們的種種交談都悉數記下。我不能停息。」確實的,人的內心能夠感受到的遠比「親眼所見」真實得多,絕對值得書寫。於是,我們知道,小說已經在那些紙片上發展;小說家已經起步,他邁出的步子正走在一條荊棘叢生卻是完全正確的路上。我們也預見到,這條路將耗掉這位小說家一生的力氣。
書寫是絕對孤獨的,「我」在無人理解的狀態裡只能頑強地沉默,有時候很想奔到一個無人之處放聲大喊。就在這無奈之中,出了城,隔著一條河,一間林中小屋出現了。護林人一家的關愛已經令人欣喜,更重要的是,護林人的女兒小雪是另外一個寫個不停的人。紙上的字使得這兩個孩子在幾分鐘之內建立了世界上最穩固的友誼。「言為心生」不再停留在紙面上。來自城市的這個孩子,在這樣的幸福降臨的時候,充溢於心的是感激。感激書寫讓他們知道了彼此的一切,感激世界上有小雪、「這片林子、無色無味的風、天上的雲,還有狗、妖怪、海神、未知的一切」。之後,這種在一起交換朗讀平日所寫的幸福成為巨大的動力,「我」不斷地尋找機會排除萬難奔向河西、奔向那座林中的茅屋。連這孩子的外觀都發生了變化,「在冷靜的外表下被一種熱情鼓盪著。這熱情從毛孔裡滲流出來,太陽光下很容易識別」。
無論相知相惜的幸福是多麼的巨大,書寫依然是個人的、獨特的。「我」很快發現了自己與小雪之間的不同,「我在不停地寫夢和幻想,而她寫的都是眼前的一切------故事、動物、植物和人。我即便在寫眼前的事,也一點一點寫進了幻想。」於是,小說同散文雖然依然手牽著手、依然心連著心,卻成為兩條深淺不同、響動不同、風景不同的河流。
面對唯一的來自小雪老師的鼓勵,「我」回頭看自己的「書寫」,從不識字開始塗鴉在紙上畫出「字」的痕跡就開始了,「我愛『字』,更愛它們連接在一起。平靜回想的時候,這一串串字是溪水;心中激盪難忍,它們就燃起長長的火龍。有人為此折斷我的筆,最後恨不得連我也折斷,可是我仍舊癡迷。」至此,小說家的命運已經無法更改,他將勇往直前,文學獎不會讓他沾沾自喜,不公正的批評也不可能讓他更弦改輒。一息尚存,他便會寫個不停。
小說毫不留情,繼續向前推進。少年為了奔向河西而在冰面上跌傷了胯骨,最後一段三百米的雪路,他是爬過去的,留下了終身的殘疾。母親在不盡的折磨之下,迅速衰老,倒了下去。母親過世之後,少年拖著傷腿離家出走開始了十六年的流浪生涯。從山野到平原,遇到了好幾位同他一樣又各有特色的寫個不停的人,「有人病得快死了,還是要抓起筆。有人胖得虛喘,大熱天上氣不接下氣,還是要寫。有一個老人七十多歲了,還在寫厚厚的大書,而他只是一個住在窮鄉僻壤的無名老人」。由他們,少年邁向青年、走向壯年、接近老年,接近了人心的奧秘。其中,有一位寫出了最為優美動人的辭章,「我相信自己受到了一生中最優良的影響,最有力的牽引。我身上一定會帶有他的痕跡,直到最後。」兩次中風、杵杖才能行走,小說家感覺時間緊迫,持續默默地寫個不停。於是我們看到一部又一部滿懷深情、充滿詩意的吟哦,帶給我們希望。
張煒本人對作家這個稱號懷著特殊的敬意,「無論在甚麼年代,無論我年輕還是衰老,我都不能容忍那些誹謗作家的人。我像維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維護著這個稱號所代表和蘊含的一切。我把玷汙了這個稱號的人視為可憐的人、不光彩的人和不能為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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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河遠山》
作者:張煒
出版者:台北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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