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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美麗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

張純瑛

重返永恆城
似乎當年在羅馬著名的許願池----翠微噴泉(Trevi Fountain)拋入的三枚銅板沒有白投,睽違38年後,我們又回到了羅馬。
38年,對於千載廢墟林立,號稱永恆之城(Eternal City) 的羅馬而言,只是一眨眼的瞬間;而我們,卻已走過半生,從剛讀完研究所的青春伴侶,到如今白頭牽手,同行子女的年齡都比初訪羅馬時候的我們還要大。縱然浮生若螻蟻,重新閱讀古城這本史書時,發現這永恆之城何嘗在歲月長河中凝固不變?什麼是永恆?怎能不教人省思。
1980年,我們在美國剛剛立定腳跟,為了犒賞自己,報名參加了巴黎、羅馬、佛羅倫斯和義大利西南海岸之旅。第一次踏足歐陸,我才27歲,年輕得不懂欣賞斑駁古味。固然也為那些聞名已久的法國和義大利建築、藝術品震撼傾倒,然而,兩國的旅館和公共設施比美國老邁,市容與地鐵陳舊,羅馬滿街轟隆隆馳過的摩托車和汽車爭道,交通紊亂並不比當時的台北文明多少。幾件事加起來,羅馬予我的觀感不盡正面。
19年後造訪英國,46歲的我立即愛上了她的恂雅悠遠。又過19年,去過不少歐洲國家,無不戀其溫婉蘊藉的古韻餘風。唯有義大利,記憶仍停留在初訪的偏見層次。
這次再履長靴國,停留的時間較長,遊覽的城鎮與景點更多,我十分震驚地發現--原來大大錯看了義大利,尤其是羅馬,風采傳奇而豐美,勝過之前到過的所有歐洲國度。它的文明發軔於紀元前八世紀,歷經羅馬王國(公元前753 到公元前509)、羅馬共和國(公元前509 到公元前27)、羅馬帝國(公元前27 到476) , 長逾一千四百年。西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下令舉國由崇拜多神轉奉基督教為國教。西羅馬帝國476年淪亡於北方蠻族後,羅馬仍是天主教世界眾邦仰視的龍頭,掌控宗教到政治的各層面,直到十六世紀宗教改革運動風起雲湧,才面臨各新派基督教的挑戰。兩千多年下來,留下的古蹟文物多如繁星,或完整或殘缺,不乏王者雄風。雍容大氣,是歲月流轉方能醞釀出來的陳罈香醇,豈是一干暴發國家砸下百億金元,動用高科技,競相堆疊摩天樓的土豪粗俗能夠望其項背?
我不禁苦思,為何差了38年,前後眼中的羅馬呈現如此巨大的落差?不可否認,年齡增長讓我懂得欣賞滄桑,懂得珍惜斷垣頹柱也是至美,懂得不去計較舊市區旅社的狹窄空間,能夠容忍老城基礎建設的不夠現代化……當然,羅馬交通因著摩托車減少而清爽不少也是因素之一。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上次遊羅馬跟著嚮導走,以車代步時間多,車子碾過寬敞大道,直接了當到達各名勝,缺少尋味空間;這回停留羅馬的三天內,多數時候我們自己拿著地圖和手機裡的谷歌軟體,尋覓羅馬的地標性景點,用腳走過羅馬舊市區如同迷陣般的縱橫巷弄,踏過一方方被人們踩得發亮的磚石,途中見過無數或明秀或氣派的老舊華廈,或哥德或巴洛克或羅馬風的大小教堂,羅馬神祇千姿百態招展噴泉中的一座座廣場,插向青天、底座砌滿石雕的一柱柱方尖碑……它們在古城的大街小巷柳暗花明般接力現身,遊客們簡直如同孩子走進糖果舖,心隨眼動口裡讚嘆不絕。那是坐在車裡一日看遍長安花,無法悠然品味的體會!
兩年前遊覽西班牙,好幾次我隨著導遊穿行於中世紀的窄巷內,心裡祈禱轉角處千萬不要再出現更宏偉更華麗的大教堂、古學府,覺得自己像被滿漢全席無休止的上菜撐飽的食客,身心已不堪負荷……而在羅馬,面對道旁層出不窮的古廈、教堂、噴泉、雕像,有時我竟懶得舉起相機,因為,它們太多,太多,多到變為尋常了,麗色鋪天蓋地流淌在羅馬曲折而上了年紀的巷弄內。
對羅馬,我真的不知道該引用濟慈的說法--「美麗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還是倒過來說--「永恆的事物是美麗的喜悅」?
冷月葬詩魂
重返永恆城,也半圓了我多年的心願--踏上西班牙階梯廣場(Piazza di Spagna)。前次來羅馬,遊覽車兩度從它前面駛過,不得親炙,只留下它的身影在腦中,一直誘惑著我回來。
它是羅馬著名地標之一,由1723年至1725年間建造的135道石階,層層高拔邁向山頂天主聖三教堂(Trinità dei Monti),據說這些石階的長度和寬度都傲視全歐。在教堂前空地可以遠眺羅馬的千磚萬瓦。其實,建於1502至1585的山頂天主聖三教堂,無論外在造型或內部雕塑,與眾多古老且華麗的羅馬教堂相比並不出色;西班牙階梯廣場所以讓我懸念,因為階梯底南側的一棟樓房,曾經是英國浪漫時期重要詩人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度過最後歲月的駐足之點。
1820年11月,肺結核已達末期的濟慈,在友人陪伴下從英國來到羅馬,住進了這棟有著粉黃與乳白相間外壁的三層房子之二樓。朋友們都說羅馬天氣較為暖和,也許能改善病情。不幸的是濟慈只熬了短暫的三個月,便於次年2月24日與世長辭,年僅二十五歲。
常和濟慈相提並論的英國浪漫派時期詩人雪萊與拜倫出身貴族世家,可濟慈的父親是社會地位不高的馬車夫,娶了馬車行老闆的女兒,生下濟慈。入學後,這個沒有書香門第背景的孩子,幸運遇見了一位學養深厚,致力筆耕的老師克拉克(Charles Cowden Clarke 1787--1877) ,為濟慈開啟了迷人的文學、音樂、戲劇之窗。
父親墜馬而亡時濟慈僅8歲,六年後又失去母親。次年,監護人命令15歲的濟慈輟學,以學徒身份向一位醫生學習藥劑。在截然不同的領域裡濟慈並未終止對文學的喜好,18歲正式寫下第一首詩。21歲取得藥劑師資格,旋即不顧監護人暴怒,表明今後不會從事藥劑行業,而欲以寫詩為畢生職志。如此義無反顧的決定,無疑是受到當時活躍文壇的好友李杭特(Leigh Hunt 1784--1859)的影響,他將濟慈引入文學圈,認識許多風流名士,包括世人視為濟慈知交的雪萊。
濟慈展現的詩才隨著一首首詩問世而受到重視,聲名鵲起,成為倫敦詩壇的耀眼新秀。然而,即使在二十出頭的青蔥華年,身材瘦弱的年輕詩人已經感受到來日無多的死亡陰影。在他放棄藥劑師專業的同一年,他寫了〈沉睡與詩〉(Sleep and Poetry)一詩,以偉大詩人們的成就為師,規劃自己的寫詩願景,起首即言﹕
啊假我十年,將我浸淫
於詩;讓我可以實現
靈魂的指令。
21歲的濟慈向上天要求「假我十年」,實在是卑微地令人心酸的呼籲。但如詩末所言,那時他已警覺到早逝的宿命如同「不情願的瞌睡」沉重地壓在肉體上,令他如同「病危的老鷹凝望天空」。
濟慈的母親和弟弟湯姆都死於肺結核,濟慈看到親人與頑疾對抗的最後階段如何勞悴不堪。不幸的是,因為竭力照顧弟弟,他自己也感染了當時無藥可醫的肺結核。
此時,濟慈愛上活潑漂亮的18歲女孩范妮布勞恩。兩人愛得十分熾熱,甚至訂了婚。可是對身體孱弱,財務拮据的濟慈而言,這份愛戀掺雜進了更多的沉痛、絕望與無助。
也就在這段悲多於歡,前景趨於暗淡的人生道上,23歲的濟慈懷著與時間競跑的悲壯,用他殘存的生命能量,寫出一首接著一首日後留名青史的經典之作,包括“The Eve of St. Agnes” 、“La Belle Dame sans Merci” 、 “Lamia” 、六首著名的詠嘆詩(Odes) 、和五首十四行詩。每一首文辭之優美,境界之空靈,意涵之高遠,都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讓他得以躋身浪漫派大師之列。
隨著病情加重,濟慈24歲那年已少作詩,只有寫信給友人。剛過完25歲生日,他接受友人們的建議,遠離溼冷陰鬱的英國去到較為溫暖多陽的羅馬養病。三個月後,在一年中最寒冷的二月,濟慈於異鄉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長眠於羅馬的新教徒墓園。他讓我聯想到出生在二月,寫出「冷月葬詩魂」詩句,同樣也是為肺結核奪去性命的虛構人物林黛玉。是的,冷月葬詩魂。
文章千古事
我們在12月底抵達羅馬,氣溫並不見得暖和,必須穿上羽絨外套禦寒。我站在濟慈故居的樓下門前,看到告示牌說年終停止開放,扼腕不已,大學時代即喜愛濟慈詩的我,此番重履羅馬,多年的心願也只圓了一半。我抬頭仰視二樓窗口,遙想那苦命的詩人,如何在此樓度過他生命中的最後三個月。
那時,西班牙廣場必然不像眼前這般遊人如織。38年前我來羅馬,是秋高氣爽的10月,也沒有這麼多的遊客。而今日,縱使冬寒料峭,義大利的幾處名城,無不人潮泛濫到摩肩接踵地步。當然這三十年來,中國經濟崛起,大陸出國觀光客大增也是因素之一。西班牙階梯廣場前的街道因為人潮洶湧而不再開放行車。
昔日濟慈倚窗外望的西班牙廣場應該是非常冷清的。瀕死的濟慈,聽著山頂天主聖三教堂的暮鼓晨鐘,對於將要離開這個寫給友人信中形容為「充滿悲傷、碎心、痛苦、疾病和迫害」的世界,心裡必定還是萬般的不捨與不甘。
英年辭世的天才很多,但他們大多幼年即顯示驚人的稟賦或已展開創作,如莫札特、舒伯特、孟德爾頌,三十多歲離世時已有一、二十年的創作歷程,不像濟慈18歲才開始寫詩,24歲病重停筆,真正的創作時光只有六年。「啊假我十年,將我浸淫/ 於詩;讓我可以實現/ 靈魂的指令。」上天對濟慈何等殘酷,只給他六年的創作時光,而他,在自知生命有限的短期內,繳出了極其亮麗的成績單,文學史學者咸認濟慈在絕筆的二十四歲前完成的作品,遠超過英國國寶級的文學大師喬叟、莎士比亞和彌爾頓同年紀創作的品質。
走到人生盡頭的濟慈心裡應該明白,羅馬的天氣完全無法讓他起死回生,但他為何要選擇埋骨異國他鄉呢?或許詩人有意,也可能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讓如同閃亮流星劃過天空的短命詩人,在永恆之城,得到他實至名歸的最終歸宿。
濟慈在羅馬的三個月內,並沒有寫下一首詩。他去世後,法令規定房東須將室內物品一律燒毀,以免病菌傳染。為了增強濟慈故居紀念館的可觀性,也陳列其他英國旅義文學名家的書信、手稿、紀念物……包括浪漫時期重要詩人華茲華斯、雪萊、拜倫,維多利亞時期大師勃朗寧和其夫人,十九世紀末奇才王爾德等。他們都到過義大利,或短遊或長住,尤其勃朗寧和伊麗莎白柏瑞特為爭取婚姻自由私奔義大利,在那兒住了十五年,直到伊麗莎白去世,更被傳為文學史上佳話。而義大利從古羅馬的廢墟到文藝復興的璀燦藝品,都曾震顫過這些敏感聰慧的不凡心弦,發出迴盪人間久久不歇的清音。
館名「濟慈--雪萊故居博物館」(Keats—Shelly House Museum) ,事實上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並未住過此處。雪萊25歲偕妻前往義大利,輾轉於義大利好幾個城市之間,直到船翻溺斃於義大利西北水域,離三十歲生日不到一個月。旅居義大利期間,雪萊完成不少重量級作品。將雪萊與濟慈同列館名,我猜想是出於這兩位年齡相當,同為當時倫敦詩壇新秀,常被相提並論的傳統。其實兩人詩風有別,關懷面迥異,交往亦不算密切。傳說沖上岸的雪萊屍體口袋內,有一本濟慈的詩集,令拜倫大為嫉妒。
這些英國文人走過義大利的足跡真如蘇軾形容﹕「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然而羅馬人透過濟慈--雪萊故居博物館,仍予他們禮敬之殿堂。為什麼?
濟慈超過四千行的長詩“Endymion”,描述一個年輕男子苦苦尋找幻象中的不朽女神,何嘗不是生活在早逝陰影下的詩人潛意識中對美麗與永恆的渴望與追尋?第一句經常為人引用﹕「美麗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兩百年後,人們在閱讀濟慈、雪萊、拜倫、華茲華斯、勃朗寧、王爾德的詩句時,仍然為字裡行間呈現的繽紛異彩,深邃瑰麗悸動不已,它們,和羅馬的古磚殘瓦、繪畫雕塑,同樣是永恆的美麗,美麗的永恆。看過幾千年的文明起落,羅馬人不會不懂得何謂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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