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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圈 套

郁思

「此情可成待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多年後莊太想到俊彥和娟娟的故事,就聯想起李商隱錦瑟詩中的這兩句詩詞。莊太從來相信他們小夫妻的婚姻路應該是開天闢地以來最堅韌穩固如磐石。白頭偕老應該是他們在莊太腦海裡永遠刻印的畫面。但是世路難測情天蒙塵,畫面在茱蒂設計的圈套中撕裂成兩片。
像看一場喜劇開場悲劇結束的電影,放映出他們小夫妻一路走過的風霜足跡。走過年輕的美好歲月,中年的歡聲淚影,走到老年的滄海桑田,演繹出一個支離破碎的人生。
是個吹風刮沙的下午。小城是人們口中鳥不生蛋的地方,沒有什麼風景名勝可看。勉強算起來黃沙飛揚遮天蔽日,是別的地方看不到的。莊太跟從外地來看他們的朋友說,勉強也算是個景點吧!還加油添醋把風沙誇大形容成世界末日般暗無天日。
下午五點莊太去開餐廳的大門,一股強大的風像門外有一排攻城的士兵阻擋著,莊太怎麼用力也推不開。
「今天晚上生意可是要泡湯了,誰有興致頂著風沙的威脅出門晚餐呢?」莊太口裡嘀咕著再次努力用力推門。
俊彥就在這時接著莊太推門的手力,輕鬆的拉開了大門。一些碎沙踢著俊彥的腳印跟進了餐廳的大門。
莊太看清楚了是學生模樣的中國人。
俊彥自我介紹,在對面大學讀 Meat Science (肉品科學)碩士班,想週末找份工作貼補微薄的獎學金。
那天整個晚上餐廳來了兩桌共四個客人。連找工作的俊彥湊成五個人。
俊彥週五週六兩個晚上準備蒙古烤肉的肉片。蒙古烤肉是餐廳非常叫座的一道菜餚。客人自己挑肉撿菜加調料,站在窗口看廚師在圓桌般大小的熱鐵盤上翻炒,端著剛炒好熱騰騰香噴噴的一盤蒙古烤肉,回到座位大快朵頤。
俊彥就是把冰凍的肉塊用切肉機切出薄如蟬翼的肉片。這種體力活只要力氣加勤快就能做出滿分的好成績。週末生意忙,俊彥工作的晚上不管豬肉牛肉羊肉,有時還有額外添加的鹿肉。每種肉片貨源充裕從來沒有短少過。
廚房炒鍋油鍋加上蒙古烤肉的大鐵鍋,再強的空調也還是高溫籠罩像夏天正午的太陽灼人皮肉。俊彥滿臉汗水,上衣 T 衫浸出汗漬。莊老看著說:「休息一下吧!」他也不聽,悶著頭:「不累,不累。不用休息。」
他臉面黎黑,幾顆擠過的青春痘遺留著深淺的斑點,配著粗眉濃眼,給人粗躁磨礪的感覺。個子粗壯身材五短,說話有點輕微的口吃,沒有必要就不主動跟別人說話。廚房大廚、炒烤肉的、和油鍋都是越南人,洗碗打雜的兩位是跟他同校的碩士生,雖然也是中國人,因為週末工作都忙,偶爾聊幾句課業教授的瑣碎事,也就沒什麼多餘交談的時間。
餐廳打烊,俊彥清洗切肉機,匆匆吃過晚餐,就打卡出門回去了。常常連再見也不說一聲。
一年後娟娟來店裡做服務生,俊彥終於有了個說話的對象。
晚餐桌上俊彥時不時找幾句話跟娟娟對答。娟娟嬌小秀麗,皮膚白皙,細長的眼睛,薄而稜線深刻的唇線,組合成頗有姿色的女子。俊彥看著就想起自己喜愛的茉莉花。
店裡服務生頗有姿色的不只娟娟一個,但是耐心聽完俊彥帶著口吃緩慢的訴說,接受他相貌平庸身材五短外表的,只有娟娟一個人。
緣分像一隻指揮棒,魔杖般的一飛舞,一段戀情騰空升起,演唱出一齣喜劇的結尾。
俊彥和娟娟半年後完成了婚姻大事。兩個人都說,租一個公寓,開一份伙食,加上兩個人打工的收入讓窮學生的日子過得有些富裕起來。
兩個人的父母都在台灣來一趟不容易,說等他們畢業後回去補辦婚禮。
莊老做了主婚人。星期日打烊後替他們在店裡辦兩桌好菜,開兩瓶紅酒。隔間的玻璃窗上貼一張大紅燙金的雙囍字。店裡的員工,他們學校的幾位好同學,一起過了個簡單隆重的喜宴晚餐。
莊老夫婦兩人平日就喜歡他們。莊老特別跟俊彥談得來。店裡偶爾一個長週末老客人出城渡假,生意清淡時,他們兩聊天下事。都關心兩岸關係的發展,討論台獨、釣魚台等的問題。有時俊彥邊刨肉邊回答莊老的問題。
畢業後俊彥在威斯康辛州的大學找到研究部門的工作,娟娟學教育找工作還沒有著落。俊彥臨行前跟莊老商量說:「要請您們幫個忙。我想先去那邊租好房子,打點好一切再接娟娟過去。我不放心她一個人住,讓她在您們家住一兩個月,等我一切稍有頭緒再接她過去。」
起先娟娟執意不肯,說一定要跟俊彥過去。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個幫手。
俊彥才私下跟莊太透露娟娟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不想讓她長途奔波:「等幾個月胎兒穩定我再來接她。」言語裡對娟娟的愛意像流泉覓覓而出,口吃的毛病都全然消失了。
莊太不再讓娟娟做服務生的重活,只在前台帶位,接訂位外賣的電話,折疊餐巾等的輕鬆工作。
兩個半月後俊彥飛回小城,跟莊老夫婦致謝並告別。扶著娟娟的肩膀輕聲細語走出了他們讀書,相愛,相聚的小城。
那年冬天他們有了一個小女兒。照片寄到小城的餐廳,大家看著說,要是多像娟娟些就更漂亮了。
威斯康辛冬天長,大雪封地冷風怒號,跟小城完全不同的風景。剛搬來的娟娟非常懷舊的思念著小城溫暖的生活。有了女兒小珊後,生活忙碌有了轉移的重心,她才漸漸適應了威斯康辛天寬地闊卻寒氣逼人的天氣。
俊彥肉品科學的研究工作做了兩年,存了些錢,決定去讀醫學院。他跟娟娟說:「每天在解剖台上解剖各種不同的動物,研究動物的生理,營養,遺傳還有動物行為,食品加工等,在電腦裡紀錄一堆數據資料,工作倒是不忙不累,但是好枯燥。」
當年他申請小城大學的醫學院沒有被接受,現在有了一個碩士學位的墊腳石,倒是跨步一跳申請到了入學許可。
他辭了工作就讀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醫學院,莊家夫婦都為他高興。
一天莊太接到娟娟寄來的包裹。是手工勾織的一組茶壺茶杯的墊子。白色細線勾出梅花式花紋。四個一組巴掌大小的杯墊,一個比杯墊大兩圈的茶壺墊。
難得看到這樣細緻的手工活,莊太特別歡喜。娟娟那清秀白皙的面容在墊子上輪流迴轉;莊太看得一時有些傷感起來。
娟娟附帶寫了封信: 「謝謝您們當初對我和俊彥的照顧。我目前在家帶女兒,閒時勾些手工活送去藝品店售賣。這樣維持著簡樸的生活,讓俊彥能盡快畢業就好。」
莊太電話謝謝她。她柔和細細的嗓音像浮過臉面的春風,涼意而舒適。莊太想著由於自己餐廳的因緣撮合了這樣一個完美的家庭,她常常夢裡都笑醒過來。
四年後俊彥醫學院畢業,又經過三年的住院實習醫師,他們終於苦盡甘來,過上了他們相識相戀結婚以來最好的日子;經濟上寬裕的好,心靈上親愛的好。
要說美好的日子中也有點什麼遺憾的事,那就是俊彥太忙。心臟外科動起手術來天昏地暗。美國需要心臟手術的病人日日增加。俊彥有時一天三個手術,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娟娟形容「睡得像死豬,一個翻身都沒有。」
娟娟找工作一直沒有著落,心情難免沒落。俊彥工作又忙,不忍心跟他訴說心裡的事情。還好小珊小學二年級,回家了一籮筐的兒語興沖沖的跟媽媽嘮叨沒完,娟娟能暫時忘卻心情的起落。
那年冬天娟娟每天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一樣的過日子卻覺得累,早晨不想起床,晚上睡不安寧。
娟娟忽然意識到,難道自己得了憂鬱症嗎?這病可是不能掉以輕心。這一焦慮娟娟像掉進一個深水的漩渦,夢裡舉高了雙手,大聲呼叫:俊彥,俊彥,救我,救我。
俊彥搖醒娟娟,俯身替她擦乾滿臉汗水混合著的淚水。
醫生仔細檢查得出了診斷。不是普通的憂鬱症。是「季節性情緒失調」。英文是「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 」。也是憂鬱症的一種,但是多半是發生在秋、冬天少有陽光普照的季節。而威斯康辛的秋天來得早,冬天住得長。
「讓你太太帶著女兒去像夏威夷那樣陽光充足的地方住兩個月,到春天回來就沒事了。」
俊彥陪著娟娟和小珊到夏威夷的茂宜島住了兩個個星期。
俊彥因為工作先回去了,娟娟和小珊等到三月開春才回家;她們前後住了兩個多月。
有兩年的冬季俊彥陪著妻子女兒出門尋找陽光。因為有小珊陪伴著,俊彥工作又的確太忙,不是每個冬天都能排上假期,就不再跟著出門。
小珊剛上小學四年級,感恩節、聖誕節、新年假,耽誤的功課不多。娟娟自己在家教她功課。學校校長老師都知道娟娟特殊的病情,也不去多追究。
小珊讀五年級了,也不好總這樣請假,最後的三年是娟娟單獨出門的。她不再選擇遠距離的夏威夷。只到美國境內喬治亞州的亞特蘭大,佛羅里達州的迪斯尼樂園,加州的洛杉磯。
在陽光普照的晴空萬里,她非常思念俊彥和小珊。有一年娟娟試著拖延出門的時間,拖了快一個月,終於在懨懨的大病中還是走出了家門。
時間在娟娟冬天缺席的兩個月中悄悄走過去了。一年兩個月,六年累積了十二個月,剛好一年的時間。
那天娟娟回家放下行李。萬物向陽的初春,家裡卻像吹著冬寒的微涼,有些異樣的氛圍;連桌椅床鋪都顯得陌生,像剛搬了個新家。娟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樣奇特的感受。家,有了一份無從捉摸的淒涼。她盼著小珊和俊彥快快回來,她需要聽到他們的聲音。
小珊從學校回來,看到媽媽非常高興。擁著娟娟像春日的畫眉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忽然小珊像唱盤故障的停止運轉。再轉動起來聲音有些迷惘:「媽媽,爸爸最近有時一夜不回家,第二天問他,說太累在醫院睡下了。」
那天晚上俊彥也是一夜不歸,娟娟在睡衣口袋裡發現一封要她簽字的離婚證書。
多年後俊彥抽絲剝繭回想起自己是怎麼掉進茱蒂精心佈置的圈套。
茱蒂是俊彥醫療團隊的護士之一。金髮碧眼胖圓臉,身子也圓得豐滿。走起路來兩個乳峰一顫一抖的像趕著赴情人的約會。
茱蒂替俊彥當班的時候總是比其他醫生要周到仔細許多。病人的身高體重血壓用藥這些基本資料之外,茱蒂會在有變化的項目特別註明,或在電腦上用橫線、括號、不同的顏色加以標明。俊彥的工作進行就像燒開水般已經滾沸不必冷水從頭加溫。俊彥感謝茱蒂;也就止於感謝而已。
娟娟冬天兩個月的缺席,給了茱蒂羅織圈套的時間和空間。
總無意間茱蒂跟俊彥在午餐桌上碰了面,在休息室的咖啡台一起倒咖啡,跟同事們閒聊醫院的八卦新聞,下班偶爾一起走向停車場。
娟娟缺席的日子,俊彥需要一份溫暖氛圍。茱蒂給了他一份似有似無的溫度,似近又遠的包圍著他。這些事茱蒂做得有心有眼,俊彥卻是不上心的沒有多去思想,沒用放大鏡去細看清楚。
那天晚上俊彥動完最後一位病人的手術,坐上汽車正要發動引擎,茱蒂突然敲著他的車玻璃窗。
「你能幫我的車子電瓶充電嗎?」
茱蒂車子發動了,她沒有動身的意思。
「謝謝你!我請你去喝杯咖啡吧!就開我的車,試試電瓶運作沒有問題,喝完咖啡送你回來。」俊彥一時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不過喝杯咖啡吧!
茱蒂把俊彥帶回她的家。
桌上點著燭光,兩杯紅酒,兩碟煙燻沙門魚。
俊彥掙扎著要站起來,茱蒂溫柔的一手按他坐下,一手遞過酒杯。
酒精的燒灼,點燃起俊彥內裡翻滾的溫度。茱蒂溫柔的體溫,兩坨肉墩墩的惹火讓溫度上升到飆高的頂峰,撩起他膨脹的慾念。
後來茱蒂坦白告訴俊彥她一直喜歡俊彥獨特剛勁的男子氣概,喜歡他豪爽不拘小節,喜歡他五短身材和說話輕微的口吃。她是這樣喜歡得近乎膩愛的愛著俊彥。
她是一個農村大家庭裡的長女,兄弟姊妹九個人,只有她是受過正規教育的註冊護士,俊彥心臟醫生豐厚的收入,能改善她的家庭經濟生活。
茱蒂決心要征服自己心儀而合適的男人。
娟娟手捧著那疊燙手的熱山芋。每張紙頁像撒滿了毒藥,每個字像尖銳的刀鋒要劃破她毫無設防的心房。
第一個直覺是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她遷怒到自己為什麼得這樣憂鬱症,為什麼給另外一個女人機會奪走了俊彥。這病痛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即使為這病痛付出了生命,也不會比現在的傷痛讓自己更痛苦吧!
小珊第二天一早看到母親滿眼鮮紅的血絲,大聲呼叫:「媽媽,妳怎麼了?妳剛回來又生病了嗎?」
她讀著母親手上的紙張:「這是什麼?媽媽,這是爸爸給妳的嗎?」
「不可能的呀!媽媽,爸爸不會做這樣的事,這是天大的誤會。」
她抱著母親,眼淚大粒大粒的滾出來。
娟娟打電話去醫院,院方說俊彥拿了三個星期的假期,去歐洲旅遊了。
娟娟給俊彥寫微信。說自己不會簽字離婚。說不會怪罪他,說自己再也不會生病,不會出門。她要一直陪著俊彥。像他們在小城莊家夫婦店裡打工的日子,簡單快樂。
有一天她寫著:「讓我們回小城去吧,帶著小珊去看看我們孕育她的地方。或者你去小城的醫院當醫生,那裡安靜溫暖,沒有寒冷的冬天,我不會生病,我們看南來的大雁,看蔽日的風沙,看無邊無際的棉花田。」
俊彥收到第一封娟娟的微信就像掃除病毒般按下清除。像躲避瘟疫再不踏進微信的地盤。他渾身上下都帶著污垢羞恥,像從魔鬼的符咒下走出來的靈魂。他哪裡還有半絲顏面去面對娟娟和小珊。每個字都有娟娟清澈的凝視,他邪惡的眼神不敢回視。
他不是那種牽牽絆絆的男人,毅然絕然投出了那份離婚證書。
更巨大的傷痛治癒了娟娟冬季憂鬱症。在張曼娟的文字讀到過一句話「受傷後的復原,其實也是很喜悅的。」
時間總是用它的大手掌,努力撫平人世間路途上的坑洞凹凸,讓他們受創失落的身心走回原來的家園。
她像一顆被冬天風雪覆蓋的茉莉花,撐開春日初晴的大地,展開復原的生長。
生命裡突然爆發出埋在心底的火山光炬,照亮了她往後的長遠路途。她握有小珊一生命運的幸福。她曾經片斷的失去做個完美妻子和母親的機會,眼看要永遠失去飾演妻子的角色,她要把母親的戲碼演出最亮麗的成績。
俊彥中風後,茱蒂來看娟娟。
那天是一個微風輕搖天空蔚藍的秋天。茱蒂跟娟娟說:「俊彥中風了,還好發現得早,我悉心照料,現在完全復原。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妳簽字離婚,讓我名正言順做他的妻子好好照顧他。」
「妳真的愛俊彥嗎?」
「有上帝為證,我真心愛他。」
「妳得到他的手法太卑鄙。」
「這點我承認,我很用心的計畫著。」茱蒂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娟娟:「是妳給了我抓住他的機會,不是嗎?」
娟娟沈默著簽完字:「請善待俊彥。」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茱蒂走出了家門,娟娟才讓眼底翻騰的淚水暢流而下。
晶亮的藍天不知什麼時候飄來幾片烏雲。眼看又要到她以前不敢面對的冬天,現在她盼望嚴寒酷冷的冬天,娟娟要證實自己奮鬥的成果,像一個懼怕荷槍的士兵,終於發射了第一發子彈。
一位在醫院做研究的技術人員的中國人,她問娟娟為什麼要簽字離婚。「妳知道茱蒂用什麼手段得到蕭醫生的嗎?」她加油添醋把她聽到的傳言轉述給娟娟。娟娟平靜的聽完,回答一句:「並不完全是茱蒂,是俊彥自己回不了頭。謝謝妳告訴我這些,其實我也早就風聞了一些。」
冬天初初邁出腳步,幾片早凋的落葉很不情願的滾動在馬路上不知該左轉還是右轉,最終漂泊得累了,棲息路邊不再奔跑。
俊彥決定把一本他跟娟娟婚後就開始儲存的存摺送給娟娟母女。茱蒂對金錢的透視像銳利的鷹眼看得清楚。這本存摺紀錄了他和娟娟走過的一分一厘一斤一兩。他從存摺中退出自己的股份,娟娟是唯一接手的人。
走近熟悉的家門,近鄉情怯的他,幾番躊躇抬不起沈重的手臂去按那如千鈞重的門鈴。屋頂上幾隻黑鳥哇哇叫著飛揚遠去,俊彥嚇了一跳舉起手指按了門鈴。
娟娟有些意外,又像是意料中看到久未見面的俊彥。
「又是冬了。俊彥,我現在沒有冬天的憂鬱症了。」
「好啊!真高興妳痊癒了。」
「你中風後復原得也不錯吧?」
「算是急救得早,茱蒂是護士,也知道怎麼照顧中風的病人。」
「那就太好了!真該感謝她。」
「小珊上初中了吧?一切也好。」
娟娟望了望客廳的天花板,一陣風把窗簾吹起轉了個圈子。「小珊功課很好,是校隊的排球選手,樂隊也吹長笛。」
俊彥開心的笑著,很為女兒特出的表現感到高興。
似乎再沒有共同的話題了。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的沈默著。俊彥說該回家了。說完心頭一陣疼痛,這裡曾經是他的家啊!
原來要當面交給娟娟的存摺,在娟娟關窗子的空檔把存摺放在茶杯墊下面。她手工勾織的茶杯墊,鋪展在平整的桌面像平展的乾燥花,安靜美好。
俊彥走遠了娟娟開口叫了一聲:「俊彥,你多保重!」俊彥沒有聽到,娟娟眼淚滴落下來。
娟娟電話裡跟莊太說:「我跟俊彥離婚了。」
莊太吃驚的:「妳說什麼?」
娟娟大致說了些茱蒂跟俊彥間看似複雜其實簡單的經過。
「這個茱蒂是個厲害人物啊!」莊太停頓了幾分鐘:「妳帶女兒來小城住一段時間,換換環境調適心情。」
(續上期)

利用小珊的聖誕假期,她們飛回小城去。
出門前那天夜裡一夜風雪,屋簷的雪水凝結吊掛著像牛尾巴般粗壯的冰柱。第二天早晨經太陽一照射,冰柱劈劈啪啪一節節先後掉落地面,發出清澈斷裂的聲音。
娟娟帶小珊看以前她和俊彥居住的小公寓。當年的小公寓拆建成今日兩戶一棟的公寓。娟娟大約認得他和俊彥婚後居住的那間。那裡裝滿他們甜蜜靜好的歲月,雖然短暫卻充滿希望等待著永恆。
莊老夫婦都有了歲月的風霜。但是兩人周旋在眾多老顧客新朋友之間精神奕奕。莊老跟每一桌的老客人閒話家常,莊太遊走每一桌間添加茶水飲料。不忘問一句:「How is your lunch (Dinner)?」
娟娟指給小珊看牆壁上那幅刺繡長城大型風景畫。當年跟俊彥結婚時唯一的一張結婚照片,就是以這幅刺繡為背景。
俊彥對著照片跟娟娟說:「我們長長久久的相守,像萬里長城千年長存。」
俊彥中風後給莊老的電話說:「當時正在替病人動心臟手術,覺得不對立刻讓副手接班。送到醫院及時救治。現在復原很好,沒有一點後遺症。」
莊老聽著覺得原來的口吃似乎更重了些,講話也吃力些。
「醫院讓我只看門診不動手術。這樣很好,趁機休息一陣。」
俊彥沒有說起離婚的事,莊老從莊太那裡知道了大致情形,也就沒有多問。他要俊彥多注意,自己是心臟科醫生,該知道怎麼照顧中風的病人。
兩年後俊彥第二次中風,要坐輪椅代步。站起來搖搖晃晃。
那天他坐在後院的蘋果樹下。三月天了,枝頭有新發的嫩芽。啊!春天快到了嗎?他迷惘的一時怔忡起來。
他再不是那個雄心勃勃醫術救人的俊彥。他是連接個電話都偷偷摸摸,怕隔牆有耳。是的,要等茱蒂那雙耳朵出了家門,他才打開自己的耳朵,張開自己的嘴巴開始說話。
因為茱蒂會為某一個電話而情緒波動。電話如果是中文交談,她更是像蒼蠅追著腐肉般,讓俊彥疲於應付。
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沒骨沒肉的呢?
因為他蕭俊彥的每根筋骨每塊肉的紋理都裝進茱蒂的圈套裡。
茱蒂拿走了俊彥的駕照,護照,保險卡社會福安卡及一張信用卡。「親愛的,這些重要資料我保管比較安全。」
在圈套裡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份。
他們結婚後,茱蒂就辭去護士的工作。
「我把家照顧好,你專心做醫生就好。照顧好一個家是全天候的全職工作呢!」
他們買了一個郊區的兩層樓房,五房三廳四衛浴,方便茱蒂家人來作客。茱蒂從傢俱到地板地毯窗簾床單床罩,全部一手策劃裝修。俊彥必須承認,茱蒂把家照顧得十分美好。整齊清潔之外,有一份溫暖的空氣穿梭在每個房間的角落。俊彥在她精心策劃的溫度中漸漸沒有了禦寒的能力。
中風後,半退休狀態的俊彥跟著茱蒂一家大隊人馬到歐洲、非洲、阿拉斯加、各處旅遊。每次茱蒂全家大小十幾個人,是旅遊團隊最大的陣容。那時俊彥還會計較茱蒂用錢太多,跟她有過幾次爭吵。
他再次中風後就不計較花錢的多少,放手讓茱蒂打理著一切。茱蒂推著輪椅讓俊彥跟著她的足跡前進後退。她陪著他做復健,每天在家為他按摩沐浴。每星期三天有特別專業護士來家裡進行心理治療。怕病人陷入絕望的陰影失去生存的意願。茱蒂跟俊彥說:「親愛的,你要有信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全家出遊就都選擇上郵輪。俊彥被推上郵輪,請一位專業服務生照顧著。茱蒂全家人把郵輪像住家一樣過得舒適。
俊彥總催著茱蒂:「妳去跟家人聚聚,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好的。親愛的,有事打我的手機。」
他最常到三樓靠邊的咖啡坐。那裡有他享受的清靜。
他看著外面的海天一色,世界平靜美好得有份淒惻的美麗。
重噸位的船弦撞擊著海浪,衝撞出一波接一波的漣漪,藍色白色的漣漪你推我擠,擠出一個個形狀如美麗的芭蕉葉扇子,一個扇子又一個扇子,流動著從俊彥眼底流走遠去。
它們的生命真熱鬧風趣啊!俊彥感嘆著。他沒來頭的思念起娟娟,啊!娟娟,我的小茉莉花;被我踐踏了的茉莉花。他舉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
服務生來問他:「蕭醫生,您要不要我推你去午餐?你的夫人們在餐廳等著你。」
蕭醫生,多久了沒有人叫他醫生了。多麼陌生的稱呼啊!
剛跟茱蒂剛結婚時,娟娟偶爾會打電話給他。娟娟來的電話多半茱蒂會以他在睡覺,他在上班,他在洗澡,在做運動等理由推託掉。十次電話大概能有一次彼此說上話。
俊彥總選擇茱蒂出門去美容院剪頭燙頭,或是去買化妝品,衣服,買菜等時候給娟娟電話。也只能問問妳好嗎等無關痛癢的話語。娟娟最常告訴俊彥的就是女兒小珊的近況。
不住在一個屋簷下,沒有共同的桌椅傢俱,失去了共同的一些記憶,話題就難以為繼。
俊彥說:「我要掛電話了,茱蒂快回來了。」
茱蒂如果知道他給娟娟打了電話,表面上也沒見什麼臉色,只是幾天環繞著屋子每個角落的冷冷清清,俊彥連心都寒起來。茱蒂嫉妒娟娟,處處防著娟娟,怕哪一天娟娟會來把俊彥從她身邊帶走。
有兩次俊彥電話讓娟娟去接他回家。「我想家!昨天晚上夢裡我回家了。」
「俊彥,那是你夢裡的家。你現在住的才是你真正的家。」
「但是我想夢裡的家。」
娟娟心底一陣疼痛。俊彥想家了。他是回來長住還是回來看看我們?
小珊大學畢業在威斯康辛的Green Bay 找到工作。娟娟平日都陪小珊住在她租的小公寓。一個月一次有時兩個月一次,娟娟開車一個半小時去她和俊彥的家清潔整理一下。小珊說了幾次讓媽媽把那房子賣了,免得這樣來回辛苦奔波。娟娟心想那是我和俊彥唯一留下共同的記憶,不想讓它消失。
娟娟車開 40 分鐘後,俊彥忽然來電話:「娟娟,妳不要來了,茱蒂不會讓我離開的。妳回家吧………」
一年後,又一次同樣的祈求,同樣半途打發娟娟回家。同樣聲音裡有著無奈和憂愁。
娟娟終於明白,俊彥已經安於圈套裡的日子。生活一旦習慣於一種方式,就像穿慣了的衣褲,一旦 套上新衣手腳都無處擺放。兩次中風吹走了俊彥往日的堅毅果斷。如今思前想後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像半路故障的汽車,剛發動走幾步又停止。或是手握方向盤不能確定該前進還是後退,左拐還是右彎。
他已經習慣茱蒂的照顧,回老家的念頭剛興起,又怕失去新家的寵愛而打消。
當時間的滑輪沒有彼此的潤澤,再深的情意就滑行到彼此不同的道路,在滑輪的碾壓下像雁過無影船過無痕。俊彥和娟娟就這樣滑出了彼此的道路。俊彥偶爾會惦念著娟娟,時不時在滑動輪軸狹窄的空間,看到娟娟那纖小的身影,那朵白得秀氣的茉莉花。娟娟倒是自自然然像飄過的雲影越飄越遠,終至漸漸看不清俊彥的面貌。
娟娟過了六十歲生日,心灰意冷卻也充滿希望決定搬去加州長住。
女兒結了婚嫁了個藥劑師,生活安定。兩個人說好了不要養孩子。娟娟倒不需為孫輩勞碌煩心。
這些年她靠著俊彥送來的存摺利息收入過日子,不是富翁也從不匱乏。她勾織手工技術越來越純熟,常常店家催貨她卻做得隨性。
一次參加老人旅行團到加州玩一趟,她愛上了加州四季如春的好天氣。她曾經為尋找陽光而拜訪過加州,那是不用她追陽光而陽光隨時照著她的城市。
行前她去看望俊彥。這麼多年沒有彼此的身影,在歲月的催逼中,不知俊彥的胖瘦高矮。
常年輪椅生活的俊彥,身體發福臃腫了,輪椅都快裝不住。茱蒂除了走路有些蹣跚,精神到還不錯。他們請了一位鐘點工每天幫忙照顧,兼作些洗衣煮飯的瑣碎家事。
娟娟看著說不出的千滋萬味。不過自己鏡子裡的樣子在他們眼裡也是陌生的吧,自己日日看著就沒有驟然而來的驚異。
茱蒂的圈套經過多年的風霜雨雪,鬆散得像空中的飄蓬,她沒有意願也無需費心的去抓回來。她和俊彥如今是相互依靠的老伴。她常跟俊彥說:「彥,我們最好的日子過去了,但是我們要把未來的日子也過得好。」
娟娟看著俊彥,兩眼充滿複雜的情緒:「俊彥,我要搬去加州了。」
「加州好!加州好!妳每天看到陽光。真好!」俊彥盡量把口齒咬得清楚,讓娟娟聽得明白。
娟娟轉向茱蒂:「謝謝妳這些年照顧著俊彥。」
「我答應過妳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娟娟搬去加州後跟莊太電話多起來。莊老夫婦從餐廳退休,莊太跟娟娟的電話聊得時間長。
「我去這邊的老人活動中心,花很少的錢就有專車接送,還有早餐午餐供應。我在學國畫,老師很有耐心………生活過的很豐富的………」
莊太問起俊彥。娟娟說搬來加州前去跟他道別:「都老了,坐著輪椅過日子,好在茱蒂對他很好,老夫老妻的好!」
莊太心裡卻想著,要是俊彥也在加州,也在娟娟身邊。那該多好!他們本來就該是白頭偕老的一對。
高空的雁群呱呱呱呱飛過屋頂,電話裡娟娟的聲音都被蓋住了。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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