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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看不見的手指

荊棘

還記得那個炎熱漫長的夏日,我還是個初中生的遙遠時代。父親是朱家在台灣的族長,我們在台北的的家是叔伯親戚聚集的地方。元嫂剛去醫院生產,雖不是頭產,我仍惦記她的平安,很想知道生了男孩還是女孩。元哥從醫院回來時好像並沒看到我,板著張臉一言不發。隨著他走進來的豆哥看到我,低聲說:「生了個男孩,母子都健康。」
朱家向來重男輕女,他們怎麼不為添了麟兒而慶幸呢?豆哥作了個眼色,我馬上知道這中間出了蹊蹺。
豆哥後來私下告訴我,這個男孩生下來就有缺陷。他的左手只有大拇指,缺了其他四個指頭。元哥夫婦深感遺憾,以後可千萬別在他們面前提這件事。
我當然不會提到,但是那缺乏的四隻手指好像成了這個孩子的標誌。大家談起他來不提他的名字,而是「那缺手指的」 --- 當然這是在元哥夫婦的背後説的。
多年以後,我到美國讀書,學到一件在1957年前後發生的醫藥事件。當時全世界都普遍使用沙利度胺(Thalidomide)來治療孕婦的嘔吐,結果這藥物在全世界造成一萬多個畸形的嬰兒;其中一半死亡,活下來的嬰兒大多數都缺乏手指或腳趾,偶而也出現眼睛和心臟的毛病。到這個藥被禁的時候,全世界已經多了五千多個身體殘缺的孩子。
元哥是個醫生,元嫂是跟他一起工作的護士,他倆在南部行醫。有次他們把兩個長得健壯漂亮的男孩帶到我們家來玩;老大已經十歲了,老二比哥哥小兩歲,就是那缺手指的。老二的左手老是插在口袋裡,從來沒人見過他缺乏手指的左手,但是也好像人人都看得清晰。他們來了不久這對兄弟就爭吵起來,接著兩人滾在地上打得不可開交。元哥和元嫂趕忙跑過去把他們拉開,元嫂大聲吼叫:「告訴你們到爺爺家要乖,不可吵架打鬧,看我以後還帶不帶你們來。」
元哥對著老大厲聲叱喝:「叫你要讓弟弟,弟弟多可憐,老是受人欺負,你就讓他一點嘛!為什麼老要跟他過不去?」順手就打了老大一個屁股。
老大委屈萬分地大哭起來,兩手揉著眼睛:「他才不可憐呢!可憐的是我!倒霉的總是我!是他先欺負我,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你是老大,要保護他,免得他老是受人欺負。」 元哥說著轉過頭來對我們抱怨:「這老二真可憐,在學校老是受欺負,大家總是聯合起來整他。連哥哥也不照顧他。」
老二高聲叫起來:「我才不要他照顧,我誰也不怕,我一個人打得過他們那些狗雜種---」
元哥把他的嘴遮住:「不可以說這種髒話!」
老二力氣大,一下子就掙脫了,跑到元哥對面相峙而立,桀驁不馴地吼叫:「狗雜種!狗屎生的!狗崽子!」
我的父親對孩子一向嚴厲,當然看不慣這席鬧劇。就走過來當著大家教訓元哥,說他沒好好教導孩子。元哥元嫂臉上無光,匆匆拖著孩子就這麼走了,以後再沒有帶孩子來過我家。據說他們來台北時總是把孩子留在元嫂妹妹家裡。
後來我在美國也遇見一位受到沙利度胺遺害的人,想來那就是世界上五千多個統計數字中的一位了。 我在參加女兒的家長會時見到她的導師布朗小姐。這位老師年輕活潑,滿臉笑容,對人親切,難怪女兒這麼喜愛她。布朗小姐也一再誇獎我的女兒,把她一疊疊作業仔細地打開來給我看。就在這時我看到她的左手,竟然失態地看得發呆。
布朗小姐乾脆把左手伸到我面前讓我看個端詳。她笑著說:「我生下來就缺乏四隻手指。我的父母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教我用一隻大拇指作人家要用五隻手指才能作的事。我已經很習慣了,說真的,如果現在誰要給我四隻手指我還不知把它們怎麼辦才好呢!」
我急著為自己解釋:「真抱歉,因為我有個侄兒也是沙利度胺兒童,和你一樣缺乏了左手四隻手指。只是他一直把手藏在口袋內,我從來沒見過,所以不知不覺地盯著你的手看。」
布朗小姐沒有在意,反過來親切地關切我的侄兒:「大概也是1957年左右出生的吧!他適應得好嗎?」 我囁嚅地說我不知道,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位侄兒的生疏而滿心咎愧起來。
沒有想到沒多久我就得到了這位侄兒的消息,而且還是震驚得令人難以相信的消息。
我回到台北發表新書,幾個親戚聯合起來為我在酒店接風慶祝。我離開台灣多年,台北的故居已經拆除,父親和後母都已先後過世,真是人事皆非。堂伯兄弟們都已老邁,而當年最英俊挺拔的元哥居然頹喪萎縮得最厲害。席間大家提起元嫂在半年前剛剛過世的事,我本不知曉,趕忙向元哥表示我的歉意。沒想到他當下嚎哭起來,席上的親友越勸他越是嗚咽哭泣,眼淚鼻涕沒完沒了,弄得大家都很難堪。
豆哥低聲對我說:「等下有機會我跟你慢慢說。出了大事了。」
元哥哭得氣喘不過來,幾至昏厥,一對親戚趕忙把他扶到休息間去,豆哥這才對我低聲說:「你還記得元哥的二兒子,那個沒有手指的嗎?」
我點頭表示記得。
「他也真可憐,在學校裡同學老是取笑他,集合起來欺負他。他不服氣就跟人家打,一打架就被記過,元哥元嫂忙著到學校送禮拉人情,但是最後他還是被學校開除了。年紀輕輕的,不上學嘛!整天無所事事在街頭逛,跟一幫流氓混在一夥,元哥元嫂怎麼勸也不聽。」
豆哥停了一下,幾乎說不下去了:「那一陣台灣社會很不安定,常有搶劫殺戮,輿論轟然逼著政府以嚴刑整頓治安;於是定出法規,帶槍械入門搶劫的抓到後一律槍決。這法款公佈後第一件搶劫案件 ---- 唉!偏偏就有老二。四個小流氓帶槍入室搶劫,沒想到家裏還有個老人,衝突之下不幸被槍殺。另外還有兩個小流氓在外把風。後來都被逮獲。」
「社會各界大譁,這些年輕人這麼輕狂,非處之以極刑不可。把風的兩人被處無期徒刑,入室搶劫的四人判決死刑,從速執行。」
冷氣從我脖子往下灌,我開始戰慄起來。
「元嫂妹妹嫁的那位軍人升得很快,這時已是公安局的副總司令。元哥元嫂去說項,副司令說我同情你們,但這事我決不能碰,外邊的人鬧翻了天要他們的小命,搞不好不說我的官職,甚至連我的老命也沒了。」
「但是元哥倆口子還是天天去求情,說這孩子命歹,從小就這麼可憐,也錯在我們沒教養好,就殺了我倆,放這孩子一條命吧!」
「這家人閉門再不接見他們。元哥嫂倆跪在門外,無論風吹雨打白天黑夜都跪在門前。我們輪流送點飯給他們,兩個人變了樣子,比叫化子還不如,眼看他們快不行了。」
豆哥慎重地盯著我說:「這是極端機密的事,千萬不可泄露。」
看到我點頭,他才繼續說下去:「詳情我們也不清楚,那四個搶犯果真都公開正法了。殺一儆十,作給社會看。老二的名字列在死囚中,還有相片,登在報紙上。但是一年以後,老二不知怎麼地溜回家來;他有一本新的身份證,上面就是他的新名字,一個很通俗的台灣鄉下名字,出生年月也跟他本人的差不多。
「元哥嫂閉門不出,跟我們也少聯絡,他們像是發了一場大病,頭髮全白,身體佝僂,老了一大節。老二回家沒有多久,元嫂就過世了。元哥也成了你看到的這付德行,動不動就哭過不停,我們都把他沒辦法。」
我問:「元哥的老大呢?」
「還不錯,已經結婚了,有個正常的工作。」 豆哥又說:「元哥經濟情況也不好,元嫂過去了,你還是意思一下去他家送個奠儀吧!」
元哥的舊木屋陳舊頹廢,屋前的一座竹籬笆傾斜塌倒,我小心地推門進去,木門吱吱呀呀地發出生澀的聲音。元哥一看到我,顯然又情緒激動,開始大哭起來。站在門檻的我進退不得,躇躅不安。
老二從後面走出來,叫我阿姨;剛成年的他,居然也風塵滿面,顯得比他實際的年齡老多了,我幾乎認不出他來。當然,他的左手還是藏在口袋裡的。
我楞在那兒還沒能招呼他,元哥就對他吼叫:「你到前面來作什麼?還不給我滾到後面去!你這個孽子!」
元哥轉身對我說:「元嫂就是被他害死的。孽障啊!生下來就遭詛咒。也是可憐哦!命運這麼悲慘!」他說著又哭起來。
再過了兩年,元哥也過去了。我也沒這個侄兒的下落了。
這個真實的事件還吊著個撲朔迷離的尾巴。
三十年後,我在世界日報的台灣社區新聞版上偶然看到一則新聞,一個打零工的浪人和他的女人躲藏在山上的炭寮裡面,被追蹤而來的巡警抓到。報上說他們倆正是前不久殺人毀屍的通緝犯,這浪人還有一些偷竊搶劫的前科。這種新聞很多,我本不會注意,只是這位浪人的名字令我一見就驚呼起來 --- 這正是老二後來改的名字。
我仔細一再閲讀這則新聞,發現不僅這浪人的名字和老二一樣,年紀也跟老二差不多。這會是他嗎?報上當然沒提起這人左手有什麼特徵,可是除了這特徵,我就不知這是不是老二。就算他是老二,我要怎麼去查呢?我的侄兒不是被公開槍斃了嗎?即使證明他是我的侄兒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唏噓感嘆,百思而不解,不知這一曲悲劇是怎麼演出來的。是老二天生遭到詛咒,命定這麼悲慘嗎?還是元哥元嫂的教養方式不對,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為什麼布朗小姐可以適應得那麼好,她不是也一樣地缺乏了四隻手指?
那四隻不存在的手指,好像比老二整個人還要顯著。我每想到他,腦海就出現那看不見的手指。
原載香港文綜 2016-09 37秋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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