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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寫盡人生多少事(2)

作家、淡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林黛嫚專訪作家韓秀

(續上期)
我同沈先生見面,卻是另外一個情形,我們常能見面的時間是一九八三年到八六年,我同我先生在駐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工作。從一開始,我同這位哲人之間就有著信任同默契。那時候,沈家還在極為狹小的舊公寓裡居住,每一個角落都被書籍佔滿。沈先生對這一切完全不覺尷尬,總是笑瞇瞇的。那怕談到「單位分房子」這種令人極為不平的事,沈先生也只是笑著把兩隻手團起來,告訴我說,「新房子的鑰匙在我手裡還沒有捂熱,就被別人拿走了,因為別人更需要……」。我在大陸住過很多年,深知住房困難是怎樣的痛苦,面對沈先生的瀟灑,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是我發現,沈家有著極為高明的辦法,使得擁擠與堆積並未造成嚴重的障礙。一日,我在沈家,兆和姨跟我說,昨天接到通知,今天有日本客人會來。我要告辭,沈先生卻說,你是自家人,坐著。於是我看到了一場精采好戲。日本要在一張紙鈔上印製一幅佛像,派人前來請教沈先生鑑別其真偽。沈先生端詳著這幅畫像,然後跟兆和姨說,張先生,勞煩你,請你把床頭右邊第X排、第X本書拿來,應該在第XX頁可以找到這一幅畫像。兆和姨馬上起身去拿書。她走回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本破舊的冊子,一邊走一邊翻開沈先生說到的那一頁。然後,便是沈先生將兩幅畫像對照著解釋給日本客人聽,袍袖、領口、手印諸方面的細微不同,「供你們參考。」沈先生笑瞇瞇地這樣作結。日本客人極為恭敬地點頭稱是,雙手奉上謝儀。沈先生的笑容更加燦爛,「外國人送的東西要上繳,請收回,謝謝。」看到劇終,我非常開心,沈先生愛吃甜點,我帶了點心來,他總是大笑著跟我說,「外國人送的東西要上繳,你今天不做外國人,好不好?」我也總是很高興地回答,「沈伯伯,沒問題,今天不做外國人。」然後,我會看到世界上最令我心儀的美麗畫面,沈先生像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一九八六年七月初,我們的任期到了,我們將飛往紐約美國駐聯合國使團工作。這時候,沈家已經搬進了寬敞的新居,牆壁上已經掛上了黃永玉先生的畫。兆和姨到廚房張羅茶水,我同沈伯伯坐在客廳裡,他的笑容消失不見了。他從椅子扶手上抬起一隻右手,握住我的一隻左手,跟我說,「你不會再來了……」我看著他,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不能說話。他又說,「好好寫,不要中斷……」。我鄭重點頭。兆和姨端著茶盤進來了,沈先生的臉上浮上了溫暖的笑容,跟我說,「到了紐約,有了機會,代我問候夏志清、金介甫」。
果真,在紐約便有了機會結識夏公,轉達沈先生的問候。一九八八年五月,沈先生辭世,我同夏公有過一次長談的機會,我們談到沈先生、談到沈家,看著沈先生伉儷的照片,夏公非常的感慨。他也談到端木一家,談到他同他們見面的情形,告訴我,他多麼喜歡端木一家人,「包括他的女兒」。夏先生的心緒是非常複雜的。
在《尚未塵封的過往》這一本書裡,我用了〈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這一章記敘了一些往事,尤其是關於著名的〈沈從文自定年表〉同〈沈從文自我評述〉產生、傳遞、刊布的經過。
一九九五年,我最後一次前往中國大陸,只得短短四天簽證,前往拜望的長輩只有兆和姨一位。她跟我說,「我在看你沈伯伯留下的那些『檢查』,字裡行間都是意思。」之後,我們相對無言,滿心淒楚。
新世紀,我得到沈龍朱、沈虎雛昆仲極大的支持、理解、指點,無論是為《長日將盡》寫序還是書寫這本《尚未塵封的過往》,都與他們的支持分不開。我的感激無以言說。
林黛嫚:細讀《尚未塵封的過往》一書,能夠感覺隱約還有一些塵封的往事等待開啟,如您透過特殊管道,傳輸的一些珍貴史料,以及默默協助許多需要幫助的文人,這些素材是否會進入您下一階段的寫作?
韓秀:這本書的出現,有著非常特別的機緣,熱愛朋友、勤於寫信的夏志清教授遇到我這個愛寫信、從來不肯丟掉一封來信的小學生,而且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我們關心著、熱愛著許多文學人、文化人。如此這般,以信件為經,以事件為緯,這才能仔仔細細地織出這麼樣的一本書來。許多的條件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信件被隨手丟掉了、如果沒有寫日記、寫筆記的習慣,這樣的一本書是不可能出現的。當然,還得有一位非常有心的出版人,耐心地等待,等到瓜熟蒂落,然後盡心盡力打造一本美麗之書。如此這般,這段幾幾乎被塵封的過往才有被披露的可能。這樣的機緣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比方說,夏教授是絕頂聰明之人,下筆寫任何東西也都小心在意,而且,他也有「倒帶」的習慣。一日,上午十一點鐘,夏先生從紐約打電話到華盛頓,劈頭就問,「我的信,你收到了沒有?倒數第二段,倒數第三行那個句子要劃掉......」夏公講話極快,連珠炮一般。我也在腦中飛快倒帶,努力在記憶庫裡尋找他所提到的那個必須劃掉的句子。沒有,完全沒有印象,於是我問夏公,您這封信是甚麼時候寄出的?他理直氣壯,「早上九點鐘,我親自寄掉的。」我便請他放心,信尚未到,還在路上,收到後,會把那句「不妥」的話用修正液塗掉。夏先生這才高高興興地收線。第二天下午,這封信到了,我很快找到夏先生要刪掉的句子,細心地將這個句子用修正液塗掉。但是,多年後,當我打開信夾,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馬上一字不差地記起這個句子,記起相關的人與事,也完全的理解當初夏先生要刪去這一句的全部理由。《尚未塵封的過往》寫了兩稿,這個句子在兩本文稿中都沒有出現。同朋友們談起,也絕對不提,沒有任何其他原因,只有一點,我必須對得起夏先生的信任。
同理,人們寫信,裡面會有許多只得意會不得言傳的部分,以及只有通信雙方了解的底蘊。這些內容或可以其他形式來處理,但是,像《尚未塵封的過往》這般「沒有一筆無著落」(董橋先生語) 的書寫牽涉的層面極多,書寫者不但要忠於史料,還要忠誠對待當事人的期待,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
林黛嫚:夏志清先生對您的小說作品常常表達出閱讀興趣,未來的寫作計畫中是否有小說創作這部份?
韓秀:感謝你的理解與關心。小說創作是最為迷人的書寫。我絕對無法抵抗其誘惑,一定會繼續,也一定會讓沈伯伯放心,好好寫,不要中斷......。事實上,到了我這個年紀,除了疾病與死亡,還有甚麼東西能夠讓我離開文學寫作嗎?
二○一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於美東北維吉尼亞州維也納小鎮
刊登於台北《文訊》雜誌二○一六年六月號
湖南長沙《書屋》雙月刊於二○一六年六月號全文轉載
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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