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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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聽我和胡導的故事嗎?」
「想!」
初夏的陽光悶悶的,卻閃亮得刺人。我和楊敦平導演找了角落坐下來。桌上是主辦單位準備的甜點、咖啡,鄰室傳來人們斷續的聊天,提問聲,胡金銓導演的九十冥誕紀念座談會剛散埸。楊導是胡導演的老友。還沒有坐定,楊導就開始説他的故事:
「胡金銓導演比我大14歲,他成名得早。我還在藝專電影系讀書時,導演拍的《玉堂春》、《大地兒女》、《大醉俠》都已經紅遍台灣。我只能在課堂上,電影院,和報章雜誌遙望他。」
距離這麼遠的兩個人,怎麼會成為莫逆。我替Y斟上咖啡,也丟出了我的問題。
「1974年,我在UCLA修電影碩士,胡導常到電影系圖書館來查資料,我的好友但漢章介紹我們認識。當時洛杉磯有好幾位念電影的華人同學,因為都學電影愛電影,常常聚在一起。只是,我和胡導都沒有料到,一位大導演和一個大學生在圖書館的一次握手,就握住了一世情緣,至死未休。」
「至死未休!」楊導的聲音啞了。我知道楊導有糖尿病,避開滿桌甜點,拿了一塊三明治放在他的盤中。楊導吃了一口三明治,調整了一下情緒:「講個故事給你聽。」
三日定終身的胡導
「1977年,我和胡導同機從洛杉磯飛紐約,胡導要到紐約州立大學演講,說好三天後見面。兩天後,突然接到胡導的電話,原來胡導要印喜帖,希望我幫忙。胡導演帶我到他住的旅館,為我介紹了鍾玲教授,胡導的夫人。我很替他歡喜,想不到他居然才花三天,就圓了結婚夢。胡導還笑我説:『我三天就能搞定的事,你們小伙子三年了還在奮鬥呀。』」
原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是真的,Y是當年的第一人証呢。「後來呢?又發生了什麼?你們怎麼會越來越熟?」
胡導帶頭打群架
「導演是我們的老大哥,帶著我們走南闖北,最多的是看電影,討論電影和欣賞電影。一次,導演和我們幾個學生,一起去看1975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德蘇烏拉扎》。這是日、俄合拍的名片,由黑澤明執導。說的是俄國探險家弗拉基米爾率隊在1902到1907年間,在俄國管區烏蘇里江盆地的探險之行。劇情中許多羞辱中國人的言論。大夥看得滿心窩囊,出來站在大廳,彼此相望,只覺得大廳的燈,照得每個人臉色蒼黃。周圍人潮洶湧,金髮白膚身材高大的觀眾們,緩緩經過我們這群人往外走。偶爾有人喵我們一眼。人潮中兩個留長髮的中年男性,對我們挑釁:『滾回你們的國家,你們這些清客(chink)。』說完,繼續往外走。猛然間,胡導怒喊了一聲:『他媽的,我揍你!』我搶在胡導前,飛身而出,用從小練的拳術,一拳揮去。同行的同學卓伯棠,余允抗,方育平怕我吃虧,也跟著衝上前去,圍住那兩個挑釁的白人,亂拳齊下。兩個口出惡言的高大男子,被打得連說sorry、 sorry,圍觀群眾響起掌聲。這時候胡導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小子,原來你練過功夫,揍得好!』」
「你知道嗎,」敦平導演突然笑了起來,白髮白鬚的他,得意的說:「卓伯棠現在是香港浸信會大學電影學院首任總監。余允抗拍了《山狗》、《馬後炮》、《十命怪貓》後,不拍電影,去投資了。方育平得過兩次香港金像獎,都幹得不錯。但是啊,一個男人一輩子可以有機會為國打一場架,才是最值得驕傲的事。」
我忍不住問:「胡導也和你們一起打嗎?」
楊導演想了想:「他到底比我們大,比較穩重,我們四個衝出去圍打那兩個混蛋,他反倒攔下了但漢章,劉國昌。四個打兩個還 OK,七八個人圍打兩人,就算贏了,也不好看。」原來俠客還是有俠義的原則。
「說說你們被開罰單那個故事吧。我想聽上次講一半的故事。」
「啊,那件事好玩。」好像說到荒唐事,楊導人都年輕了。
演技退步的胡導
「有次,我和胡導,攝影師一起去北加州採景,回程順路到白先勇老師家拜訪,喝酒聊天聊過頭,因為急著把攝影師拍好的鏡頭寄回台灣,只好連夜趕路。我半夜酒酣耳熱的開車,載著大家往南加州趕。直到背後藍色的警燈亮起,我才注意到,限速55哩的道路,我油門已經踩到了85哩。交通警察把我們攔在路邊,胡導還醉醺醺的在後座交代:『不怕,交給我,告訴他們我病了。』我照著指示,告訴警察,胡導演也配合劇情,在後面哎哎地呻吟起來。可惜江山美人中大牛的演技,在美國沒有派上用場。交通警察鐵面無私說:『少來這一套。』罰單照開。 事後,胡導火大的說:『如果病人是美國人,警察就不會計較了。』我們卻笑導演:『演技退步了,罩不住了。』」
隔壁房間人潮漸漸散了。來參加紀念會的,有許多外國人士。想到疫情中一件又一件的辱華新聞,我嘆了口氣,忖度:我們真的在海外打出天下了嗎?
敦平導演似乎感受到我突然來的傷感,不等我問,自動開口:「你想知到『I GoTown』和 『Oh No Town』的故事嗎?那是導演心中很大的遺憾,我說給你聽。」
「I Go Town」的血淚史
「1990年導演搬到帕薩迪納後,和我的住處只有10分鐘的距離,我們來往更是密切。幾位同學,電影同好,圍坐著,聽胡導說古講今,談昨日的風光,說明天的夢想。博學強記的胡導,心中有著巨大的華人魂。大家都知道,美國的東西鐵路,是當年華工一吋一吋敲打修築的。1869年5月10號,第一條橫跨美國大陸的鐵路,在猶他州普瑞蒙特瑞竣工。
這條鐵路的竣工,代表著美國的東西向交通,從以往幾個月的危險路程,現在可以在一週內完成,給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經濟帶來了一場革命。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領導人,齊聚一堂,慶祝鐵路的接通。史丹佛大學創辦人利蘭史丹佛將一根儀式性的金道釕敲入枕目,將鐵軌連了起來。但是在儀式上,及以後的一百多年歷史中,從沒有人提過修建太平洋鐵路一萬五千華工的身影。他們佔鐵路勞工人數的90%。他們在工作時,受到公然的歧視,貶低,不許成婚,不許接家眷來美國。而在鐵路完成後,遭到公然的遺忘。」
「小君,你想想看,美國歷史為印第安人嘆息,為黑白不平等探討,為猶太人翻案,卻從來沒有一言一語,提到華工當年的辛酸。他們為美國打開了經濟繁榮的兩洋大門,卻被埋骨天涯,連影子都不見了。」
我低頭擺弄著桌上放糖包的小罐子,把糖包排列在桌上,紅黃白黑,各色各樣,排的整整齊齊,掩蓋自己的慚愧,我們在異鄉喊著民主自由平等,卻從來沒努力替自己的血脈來處爭取平等。
「除了這些歷史,真正讓胡導痛心疾首的就是『I Go Town』和 『Oh No Town』的故事。鐵路完工後,這些華工失業,無人理會,他們無家可歸,總要想辦法活下去。便趁著西部拓荒的挖金熱,開始了自己冒險的旅程。不同於西部牛仔的流浪晃蕩,華工孜孜矻矻,只想找尋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貯下每一分金錢,早點囘鄉娶妻生子。怎知牛仔們聞訊而來,騎在馬上,向空射擊,要這些華人滾出他們自己辛苦建起的家園。如果不遵守立即撤離的要求,就地格殺。可憐這些華工,毫無反抗的餘地,為了保命,奔逃唯恐不及,怕稍微遲緩,給了牛仔開槍的藉口,所以一邊往外跑,一邊喊著:『I Go! I Go!』這個市鎮,就留下了這個名字『I Go Town』。」
一個也不留的『Oh No Town』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灑下來,我坐在溫熱的陽光中,卻打了一身寒顫。那發生在1870年代的故事,從來沒有被訴說過。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待我開口,楊導繼續他的故事:「流離逃亡的這些華工,年歲漸長,在異鄉言語不通,拼命工作,只求一份溫飽,只想著找到回家鄉的路。但是只要辛苦存下一點活命錢,牛仔總是一隊一隊的聞風而至。一個一個I Go I Go的故事發生後,終於在某一個年月,他們覺得不行,不想再跑了。將口中的『IGo』反抗成『Oh No』的那一霎那,槍聲響起,大屠殺 血染的小鎮,成了『Oh No Town』。」楊導搖搖頭:「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Oh No Town』,因為全鎮的人都被殺光了,一個不留。」
我用力咬著大拇指,在姆指印下深深地牙印,卻感覺不到疼痛。
「胡導一再訴說著這個故事,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故事拍出來,要讓世間人看到『鐵路華工史』,但在異國他鄉,拍攝一段早就被湮滅的歷史,又是談何容易。就算導演頂著世界五大導演的名頭,也只能一次一次在斗室中轉圈圈。」
楊導憶起他們和胡導一次次嘗試,卻一次次被拒絕的時日,沈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 楊導才繼續往下講:
「十年,整整十年,我們一次又一次的見面討論,百計千方的籌畫,劇本慢慢成形,男主角周潤發談好了,吳宇森導演和張家振擔任監製談好了,編劇談好了,錢也到位了。 正式開鏡的日期定在1997年7月,這時胡導告訴我:『我回去把心臟支架修好,小手術。不然拍戲拍到一半,我心臟撐不過,倒下來,不是對不起大家了嗎?』」
出師未捷,大俠揮手自茲去
巨大的傷悲顫抖了楊導的聲音: 「胡導買的是兩星期的來回機票,我們同時開始籌備,終於要為那些華工們做點事,可是……」 楊導用紅色的餐巾掩住眼睛,聲音在餐巾後消失了。
後面的故事我知道,胡導只是回台灣換兩根心臟支架,說好兩個星期回來,直到1997年1月清晨那一通電話,告知手術失敗,胡導意外過世的噩耗,敲碎了所有人的大夢。到今天,美國華人漸漸開始認識當年的華工血淚,美國政府漸漸做出一些認證,這已經是導演走後二十五年後的事了。
2022年五月三十號,胡金銓導演的九十冥誕紀念座談會後,他的好友,現年76歲的楊敦平導演,含淚告訴我這一段已被時間風乾的往事。出師未捷身先死,但台灣林靖傑導演耗時4年拍攝胡金銓導演生平的《大俠胡金銓》二部曲,剛剛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在所有華人心中,胡金銓導演如同電影首部曲的片名:先知曾經來過。
而在楊導的永恆孺慕中,胡金銓導演永遠是一身傲骨的大俠,是見到同胞受辱時,第一個奮身挽袖衝出,大吼一聲「看我一拳」的一代宗師。
–載於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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