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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曆9月之初,普通到可以忽略的一個午後,風華猶茂的梧桐篩著過分活潑的陽光。我跳下1號巴士,在企李街和瓊斯街交界處。一個人,免不了想入非非,這陣子,腦際所縈迴的,是這樣一句話:好日子只倖存于歷史的空白處。對透了!形諸文字的歷史,即古人所稱的“相斫書”,連篇累牘是驚心動魄的事情。老百姓的小日子,不會上歷史。沒有911,伊戰阿戰,人肉炸彈,地震,大火,集體死亡之類夠格被載入歷史的災難,人民才過得安穩。揆之今天,我不能不頗為自得地說,該是給歷史交白卷的日子。白卷萬歲!
和歷史無關,卻和活著時必須對付的“日子”有關。我下了車,往上班的地點走去。越是接近退休,越是感謝身體,比如,剛才縱身跳下,居然沒在柏油路上碰痛腳板,膝蓋也無礙,就是一項成就。我毫無歷史感地走過街角的雜貨店,中東裔的老闆在陰暗的櫃檯後養神;走過一家洗衣店,琳瑯滿目的衣服宛如被歷史書排除在外的好詞彙。在經過“納山餐廳”擺在人行道的小圓桌之前,我猛地頓了頓腳,記起差點和歷史產生牽連的場景: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那天我上早班,才4點多,老天連小學生慣用來描寫拂曉的“魚肚白”也須在半個小時後才出現,街燈下,樹影幢幢,我以遠比今天瀟灑的姿態跳下巴士之後,走到這裡,太心不在焉了,也許是在構思一首詩吧(父親生前愛以此為我的“當眾走神”開脫),冷不防,撞了迎面而來的先生。力度不小,還沒受“五十肩”困擾的左膊火辣辣地痛,可以想見對方也以同等程度奉陪。我急忙擰過脖子,對受害人說:“對不起”。他禮貌地對我道了一聲“對不起”。咦,這麼面熟!啊,我撞的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森。和他並肩而行的大個子,恐怕是保鏢。此刻的尼克森先生該沒有想到詩,是適應不了東西海岸3個小時的時差,早早醒來,拉保鏢出門散步的。他正在指手劃腳地和保鏢討論什麼。勾鼻子,馬臉,身架比過去稍矮,被我撞上時的臉部表情,教我想起他因水門醜聞而辭職,離開華盛頓,登上飛機時向送行者招手的經典鏡頭。這個過氣的大人物,如果被我這麼一撞而嗚呼哀哉,我就篤定上歷史了。這輩子,和歷史走得最近的,數這一次。可惜沒記下日期,但如有考據癖,應能從本市《紀事報》的檔案查到以下報導:尼克森昨日來到舊金山,下榻在納山的漢廷頓旅館。想到這裡,我點了點早已不葳蕤的頭,表示對老尼克的歉意。
繼續前行,拐一個彎,從漢廷頓公園旁邊經過,踏著梧桐樹密匝匝的淡影。往前兩個街區,是給我提供飯碗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菲蒙大酒店。在那裡,一切都是可以預測的。無非打工者的刻板活計,只要排除掉“意外”,簡直能夠預先開列:哪個時刻在何處,幹什麼活,說什麼話。這樣的流水賬,連自家的日記也不屑於記載,何況歷史?歷史最為驚心動魄之處,都是意外,相當部分出於陰謀。陰謀,於製造者是處心積慮,但發生之際,肯定因突然而震撼世界。
突然,平常日子裡唯一的突然發生——怪異的音樂響起來。是哪家門首懸掛的風鈴呢?張中行先生散文集曾引上世紀上半葉詞人丁寧之文:“忽風振簷鐸,淒響泠然,恍如庭聞喚小名之聲,感音成調。”那該是單個,這裡則起碼一組,只有流蘇般的銅質風鈴,風起時彼此碰撞,掐架似的,才這般雜亂。再聽,不對,風鈴哪有這樣的音量?若有,金屬棒怕有大腿粗。不過,有一樣作派,是風鈴才有的,那就是越響越兇猛,勁風正從海灣大橋旁邊的海波上湧向陡峭的納山,風鈴最佳的演出時機。
非弄清楚不可!我轉身往回走,放在平時,我是沒有這樣強烈的好奇心的,今天是不服氣,哪種聲音配在星期六絶頂明媚的太陽下橫行霸道?迎著鐘聲前行,回到漢廷頓公園。走近兩個街區外的克雷斯大教堂,凝視歌德式尖頂,脖頸有點酸。抬腕看手錶,五分鐘到兩點,因此,可斷定不是報時的鐘聲。報時鐘早聽熟了,一個鐘點開始時敲一次,噹噹-----噹噹,活像從清泉邊打水回來的妙齡女子,頭頂的水罐濺出的水珠,渾圓,沉著,嫻雅。這一回,鐘聲可不是從單一的銅鐘發出的,而是來自一個編隊。我站在薔薇花圃旁邊,微側著頭,發了陣子呆。然後,往前逼近一些。
忘記上班,踰越常規,是謂出軌。我非要找出鐘聲的來處。太美妙,太感動人了,在平淡如水的午間,簡直是爆開莊嚴與愉悅的無休止的排炮。站在噴水池的邊緣,看清楚了,尖塔的鐘樓,懸掛的銅鐘來個總動員。我能看到的是8口,連同被牆壁遮蔽的,聽說是44口,每口據目測該有1米高,80公分直徑,都高高地弔在木架上。此刻,鐘都在大幅度擺動,金屬的波浪,旋律的方陣!我知道,電腦可以從互聯網下載鐘聲的音效,再通過擴音器播出來。但是,我的眼睛沒有欺騙我,這是教堂大鐘的合唱。對了,今天教堂有四場彌撒,每場開始以後,鐘聲隨即響起,這是神的召喚。我依稀聽到禮拜堂裡信眾的祈禱:“全能的永恆的上帝,請你仁慈地俯視我們的軟弱吧!從永恆到永恆-----”然而,如其說鐘聲帶上莊嚴意味、訓示意味、思辨意味;不如把它們比擬為露天音樂會的重金屬樂隊。帶上被氧化的瘖啞色調的群鐘,成了類似中國古編鐘的樂器,它們發聲,不是由於外物的撞擊,而是發自本身,巨大的開口乃是歌喉,它們跳躍,迴旋,翻轉,銅金屬的舞蹈細胞被調動起來,酣暢淋漓的宣洩啊!鏗鏗然,鏘鏘然,砰砰然,咚咚然,音符的車輪戰,我站成紅磚地上的風向標,捕捉著音符飛翔的影子。
編鐘益發伶俐了,淩厲了,淋漓了!炫吧!我也跳了,腳尖開始試探著,哎,能挪動,哎,能跳躍,好,權且在噴水池前做一條笨拙的飛魚。這一陣子,世界都被音樂啟動了,無遠弗屆的詩意,魔毯一般降落,輕輕披在草地上。浮在碧綠海上作日光浴的年青男女們,益發性感撩人。一位男子只穿布料最少的丁字褲,仰面躺著,一本大書擋住陽光。鼠蹊部以下的隆起觸目驚心,在鐘聲裡,這不是色情的暗示,而是對原始生命力的禮讚。週遭的一切,經過鐘聲的攪拌,戾氣消失,孩子撿起皮球往遠處擲去,球在花間滑翔;踩滑板的少年,耳環搖晃;打網球回來的男子,球拍在網袋裏,應和鐘的韻律震動。狗在撒歡,噴水池上的少年銅像要走下來,和我一起跳“快三步”。
環顧四近,確實沒有什麼值得歷史垂青的物事,儘管教堂斜對面的餐館,叫《Big Four》,百年老字號,4個大人物,都是1849年淘金潮中發了大財以後,在納山開大旅館的白種大富翁。四幅肖像照,每人一部大鬍子,併排掛在餐館門口的菜單旁。他們進得納山史、舊金山史,卻因為沒殺過人沒鼓攪過大運動而被排除在州以上的歷史之外。何況,百多年後,鐘聲裡的人生只陶醉在生的歡愉裡,沒有閒心追尋遠去的風塵。鐘聲浩蕩,把一個下午俘虜。
我以鐘聲為節奏,操著比26年前第一次上班更為軒昂的步履,走向菲蒙大旅館。迎面有數十面國旗飄揚。這些旗幟是歷史的一部分——1948年,在菲蒙旅館大門左側的花園廳,聯合國簽訂了第一份公告。為了紀念這一偉大的開端,參與國的國旗如今還在正門上方獵獵作響。鐘聲,倔強而靈敏的生靈,在旗幟之間遊走。
鐘聲永恆,歷史不過是附屬物。我何其有幸,這個午後只和鐘聲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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