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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著一杯加了塩的白開水,遞給爐前汗流浹背的爸爸。爸爸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把炒好的蛋炒飯端給客人後,才把鹽開水拿起來一口吞下。
「女兒孝順,邱老闆好福氣。」吃蛋炒飯的客人瘦瘦的,戴著一幅黑邊眼鏡,有點書生氣。
爸爸得意的笑了,放下玻璃杯,用手摸摸我的頭,說:「我們家將來就靠這個女兒了。」當年的我,才六歲,但聰明的爸爸,已為生在貧窮黯黑環境中的我,點出了閃亮的人生目標。
書香門第出身的爸爸,十九歲就在家鄉當小學校長,家道殷富,他????歡父母膝下,是看守家園的小五弟,出入總有兩個侍衛跟著,說他往後會是個擺麵攤的,沒人信。
不想,大時代一巴掌掃下來,別說讀書,連家園都沒有了。
攀爬流離地到了台灣,書生無用,幸虧靠著在軍方的三哥資助,在路邊買了個小違章建築,屋前擺個麵攤,揮汗掌杓,維持著屋後妻病子幼的家庭。
爸爸的話,讓我知道,父親再無餘力,只有等我茁壯起來,才能讓爸媽過上好日子。
小時候的我,在學校人緣不好,常被同學欺負恥笑,我又氣又急:「這樣我怎麼能救我們全家呢?」
成長,如登山似的顛躓前行,儘管苦,心中總知道,要孝順爸媽,爸媽這一輩子就是我的責任。
因為這個念想,年輕時做下的每一個決定,總有個前提:「這樣做可以救得了我們邱家嗎?」帶著這樣的念頭,人生路上不論往東或是往西,步子都更堅定了。
來美國第三年,我終於把爸媽接了來,一家三口就擠在中國城的小公寓中,爸媽睡臥室,我在客廳打地鋪。生活雖是窘迫窒礙,但終究,爸媽是他們所有朋友中,最早來到美國的。
歲月是百米競賽,分毫不讓。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先生孩子。生活漸漸優裕起來,就把精神放在兩個女兒身上。每天嚴厲地帶著她們學才藝,趕功課,總希望把小時候失去的機會,一股腦地塞舖在他們面前,也不在乎我的夢是不是她們要的。
一天,我剛罵了女兒,氣沖沖的坐在飯廳窗邊,爸爸慢慢地在我身邊坐下,對我說:「人在五十歲之前,過的是自己的生活,什麼都可以任由自己做決定。但是五十歲之後,過的就是兒女的生活,兒女和你的關係,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牽連著你的日日夜夜。」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並沒有看我,他的眼光望向窗外,看著天邊遠飄的雲,悵然若失。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彷彿看到小時候被他暴打的哥哥跪在地上痛哭求饒。
哥哥並沒有被打成才,成年後的哥哥,與爸爸越行越遠,全無交流。
爸爸的話和他那落寞的目光,為我定錨了教導女兒的方向。也因為這句話的啟發,我懂得在孩子年輕的時候以禮相待,種下親密的種子。
所以,我今天可以自在地和名校畢業的大女兒討論公司營運的問題;而酷愛文學藝術的小女兒,總是在歌劇,音樂,電影,寫作上面,給我很多有用的建議。
爸爸用他自身經歷過的懊惱悔恨,提醒了我,讓我早早知道,兒女將會是我們晚年時候最需要的好朋友,好老師。
爸爸後來做了教會的長老。有一次,我聽到他和別的長老們聊天,說道:「我們老年人,就是要做根和跟。樹根埋在地下,為樹木提供養分,樹木才會長得好。但是如果樹根突出地面,很容易絆倒別人的。所以年紀大的人,千萬不要再搶著出頭。年輕人腳步快,我們腳步會越來越慢,我們不要阻擋他們,而是要學著跟上他們,他們走的才是跟上時代的路。」
多好的一段話,書生爸爸終究沒把智慧的底子落下。
在爸爸的葬禮上,我就用「根和跟」作為爸爸訃聞的封面,用這三個字,為他的一生落款。
而今,我也走到了耳順的年紀,每次想要老賣老地教導年輕人,就想到爸爸說的「根和跟」,是啊,讓我跟著你們,好好看看現在的時代到底是什麼樣子吧。
爸爸生日將至,算一算,我已經過了23個沒有壽星的爸爸生日。爸爸,靠著你的幾句話,我走到了今天。
爸爸,我走得還可以嗎?
爸爸,前路茫茫,真想再聽你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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