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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婆婆,您的名字叫楊秀愛

段莉潔

婆婆,積雪消融,枯草泛綠之時,我對您的思念愈加強烈。四年前的那個四月,也是這樣的初春,您離我們而去。
那天,我一覺醒來,看到您的小兒——我的先生在流淚,便知您沒了。淚水滑下我的面頰,同做了母親的我,想像著您離世前如何牽掛大洋彼岸的小兒和11年前,公公在離世前,聽力完全喪失的情形下,用微弱的聲音在電話裡呼喚著他唯一的兒子的小名。
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親人生不能相守死不能道別更令人痛心的事呢?人在彌留之際,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親人在床畔陪伴才最圓滿。小兒子是您40歲所生,也是您一生的寄託。您在臨終前,思兒想兒卻不能見兒,這樣與人世的告別,何等淒涼!我們婆媳一場,未能說再見。我想您,卻也再觸摸不到您!
您的兒子抑制住悲痛,買機票,匆匆回國奔喪。我在電話裡乞求姐夫:不要按當地風俗封棺材,好歹等等您的兒子,讓他看看躺在棺材裡的母親,哪怕一眼!
更令人悲痛和自責的是,您省吃儉用,把我們11年間給您寄回去的生活費存下,竟存了50000元錢。當您的兒子在電話裡告知我時,我在電話另一頭淚流滿面:「給媽的錢是讓她花的呀!沒讓她存著啊!」
婆婆,這50000元錢,對於沒收入的您,是個大數目,您存了一個天文數字!這意味著您把生活費掰成幾瓣花。您如此剋扣自己,怎不讓兒媳我心如刀絞?
年初您曾問我們要過5000元人民幣。您一生貧苦,但總念我們在異國他鄉不易,從來沒有開口問我們要過錢,每年我們定期給您寄錢。這次要錢肯定有您的道理,我們也沒多問,很快寄了15000元。
您兒子奔喪時才發現了您問我們要5000元的原因:「咱媽自己存了50000元錢,若要給我們兄弟姐妹們分錢,還需要5000元才好分。」
後來,大姐在電話裡給我還原了您去世前不久拿出那50000元的令人傷心的一幕。
「美麗,你去裡屋沙發下給媽拿個東西。」您半靠在床上,用虛弱的聲音對您的大女兒說。裡屋的大炕太高,86歲的您上下床困難,家人很有創意地把外屋雙人床的腿鋸短了,把您挪到外屋。
大姐在裡屋的沙發旁趴下,看到了父親曾穿過的棉鞋和壓在上面的兩塊大磚頭。她把磚頭拿開,把鞋拖了出來,擦掉上面厚厚的積塵,把鞋呈給您。您顫巍巍的手拿出來的竟是10捆泛黃的錢,每捆5000元,用繩子綁著。
大姐的眼淚立時流了下來:「媽,您咋能存下這麼多錢?」
「大部分錢是你弟弟從美國寄回來的,你大(爸)11年前走了(去世)我就攢上了。你們姊妹經常給我買衣服,我這老婆子也花不了幾個錢。 」
「那您也不怕丟了、發黴了或者老鼠咬了?」大姐問。幾年前家裡曾被小偷光顧過。
「由它。」您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鄭重地向大女兒交代,「這錢是媽給你們留下的念想。我褲子口袋裡還有10000,住院時裝著的。給你哥和你弟一人20000,你們姊妹仨一人5000,剩下的還給你弟。」
您曾因胃疼在縣醫院住了10天。醫院條件有限,您又風燭殘年,不被重視;您不想浪費錢,也不想在外面去世,堅持出院。
大姐哽咽著說,「媽,我不要錢,我還掙著錢呢!」
「你伺候媽這麼多年,媽虧欠你啊!」您一臉內疚。
大姐泣不成聲,撲到母親懷裡,「我就您這一個媽啊!不伺候您伺候誰?」
婆婆您一直沒有工作,在家辛勤養育五個兒女。自公公2007年去世后,我們開始給您寄錢。當時我們來美國時間短,收入低,養一雙兒女,為身份疲於奔命。孩子們幼時入托,長大些上跳舞和跆拳道課,每年花的錢夠買一輛新的日本豐田車。孩子要養,老人也要贍養。我和先生生活節儉,連床墊也是撿的,寄給您的錢僅夠您的生活費。50000元錢對很多人不算什麼,卻是您花了11年攢起來的!而葬禮只花了30000多,剩餘的錢我家竟分到10000元,先生悉數換了美元,留了一張作「念想」。與其說您給子女們留念想,倒不如說您變相地給自己存了喪葬費!您是體諒子女們生活不富裕,不願拖累子女啊!
我的婆婆啊——您一個一字不識、最普通不過的家庭婦女,竟計劃得如此縝密,竟有如此大的智慧和寬廣的胸懷!我們總追隨偉人身上的「光環」,而忽略了小人物身上的金子一般的光芒,婆婆您讓我感動,尤其讓我心疼。
去年您的忌日那天,我問您的兒子:「媽那樣攢錢會覺得苦嗎?」
「媽覺得攢錢是快樂的。」您兒子的回答讓我再次心酸,我趴在他懷裡哭了。他摩挲著我的背,安慰道,「媽是快樂的。」他的話是對您攢錢的最好的詮釋。您既快樂,我當為您的快樂而快樂!我的心釋然了,不再為您難過了!快樂,在您這裡得到了昇華!住在洋房裡的人,不見得快樂;而您每攢一分錢,會覺得向自己的目標靠近一步,所以您剋扣自己依舊快樂!我的生活條件比您優越得多,卻總善於發現愁悶的事,我是多麼不知足啊!
婆婆,您身上有很多值得我探索和學習的東西,遺憾的是您人已去,遺憾的是您生前我們聚少離多。但願我手中的筆,能描繪出您豐潤的形象,不枉我們婆媳一場。
您生於1932年,沒上過一天學。您的開紙作坊的父親重男輕女,剝奪了您受教育的權利。我可以感知瘦弱的您9歲起在作坊幫工,不得已接受自己文盲的命運的那種絕望。 我曾問您恨不恨自己的父母?您只說:「死都死咧!」短短的四個字道盡了您的無奈和心酸。
您的命運在嫁人後反更糟,您嫁的男人,是個賭徒。在離婚罕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50年代,不知女權運動為何物的您,果斷地帶著5歲的兒子離開了那個賭鬼懶鬼丈夫,改嫁給了勤勞樸實同遵媒妁之言結婚而後又離婚的公公。你們兩個同樣勇敢的人結合,夫唱婦隨,成就了一段佳話。你們生育了三女一兒,生活幸福,但家境貧寒,親戚們唯恐躲閃不及。
吃盡了沒文化的苦,羡慕在公家上班的人,親戚們的冷眼讓您的目標更明確,您教導孩子們,「只有念書才有出路,才能不靠別人過上舒坦的日子。」公公是鐵匠,您引導孩子們,「知道你大(爸)的錢是怎麼掙來的?是打一鎚子‘哼’一聲掙來的。」 「母親這些樸素的生活哲理已深入我們的骨髓,故而雖家貧我們都能吃學習的苦,也終算學有所成,這是母親教育和含辛茹苦培養的結果。」二姐這樣讚揚您。是啊,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做教師的大姐和姐夫的無私幫助下,您的後代們有留學生、優秀教師和當地的警局骨幹,這在大學升學率低的小縣城實屬罕見。難怪公公生前常驕傲地說:「我們窮,可孩子們比很多富人家的有出息!」
婆婆,我和您第一次見面就很投緣,大概您兒子的嘴型像您,我看著您親切的緣故。 您面善,長相清秀,個兒不高,眼睛大而有神,笑起來有些靦腆,但性格潑辣,不等我坐下您就拉著我聊了一個小時。您講一口方言,聊的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但話裡的成語讓我驚嘆不已:比如「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竟是沒上過學的您一點一滴從生活中學來的!生活就是您的課堂。
我自尊心強,聽不得批評;而您說錯話,小輩們糾正您時,您抿嘴一笑,毫不尷尬。 您好像已把生活看透,任勞任怨亦寬容,很少生孩子們的氣。我做家務您誇我做得好,不做家務您給我找理由,說我累了。在您的心目中,我是個賢妻良母,您兒子娶了我是他的福氣,也是全家的福氣。我們科的小護士曾問您,「您這個兒媳婦好吧?」您毫不猶豫地答,「比女兒也強!」我平時照顧不到您,怎麼可能比姐姐們強呢?但若您在離世時,對我能照顧好您的兒子和孫子孫女感到放心而能閉目,我雖未能伺候您一天,卻也感到一絲安慰。
我是那多愁善感的小女子,您卻剛強,您兒子幾乎沒看到您哭過。他去外地上高中時,公公因想兒而流淚,您想兒卻不哭,反倒安慰公公,「出去上學才能活成人樣!」甚至公公去世之初,您也忍住沒哭。直到公公下葬時,您才扶棺大哭,與相伴50年的老伴訣別。
婆婆,您還記得2017年的7月嗎?我們一家四口回國探親,現在想來,那竟是我和您見的最後一面。時隔5年後回國探親,記憶中您的一口牙沒了,您真的老了!我握住您的手,把那一聲「媽」哽在喉頭。在過去的1825個日夜裡,您的牙每掉一顆,對兒子的思念就多一分吧?您是不是恐自己時日無多,再見兒時亦難?那時大姐為了全家廝守寶貴的10天,邀我們和您同住她家。每晚,我們在一樓說笑完畢,走到院子一側,沿台階上二樓的臥室。燈光昏黃,台階高高,我怕您摔著,緊緊地牽著您的手;您的手任由我牽著,滿是依賴和信任。我們相擁著,拾階而上……
婆婆啊,我們雖陰陽兩隔,但我想起您的有些羞澀的笑,您就在我的面前。您手中傳遞的溫暖,您眼裡對我的寵愛,我依舊感知。您的一生,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個極平凡的家庭婦女的一生,但在我眼裡,您是個成功人士。您一生勤勉做自己想做的事,孜孜以求,為社會培養出了棟樑之材,終獲得心靈的平靜和愉悅。人生何求?您的任勞任怨和對兒女默默的支援,您看破不說破的智慧,如隧道裡的明燈,照亮我前方的路,引領我走過世道滄桑。
婆婆啊,若有來世,我們再做婆媳!
婆婆啊,您曾經來過這個世上,您的名字叫楊秀愛!

作者簡介
段莉潔,曾做醫生,現在美國明尼蘇達做愛滋病研究。寫作19年,海外文學城名博,發表文字百萬。加拿大大華筆會理事,《加華文苑》《菲莎文萃》編委,加華筆會出版的《楓箋集》的責任編輯。在全球徵文比賽中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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