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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半個紐約客

應 帆

去年七月初,居家避疫十六個月之後,我又第一次回到曼哈頓的辦公室上班。十六個月帶來的變化,雖然不至於滄海桑田,但完全可以物是人非:紐約似乎不再是紐約,紐約似乎還是紐約。記得自己慢慢重新適應每天往返通勤幾達四個小時的辛苦之後,心底又每每有那麼一絲欣慰慢慢昇起來,仿佛有一個小小細細的聲音在對我説:紐約回來了;我這半個紐約客,也回來了。算起來,自從世紀之交的秋天來紐約上班,前後已經達到整整廿一年。在疫情之前,除了偶爾回國要休兩三個星期的長假,其餘日子我是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要進紐約城的。自己十八歲離開故鄉淮安到合肥讀書,在合肥讀完五年本科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一共呆了八年。來美後先在紐約上州伊色佳求學兩年,之後就一直寄居於紐約。以前我總愛跟人説自己有三個故鄉,而老家江蘇淮安自然是第一故鄉。現如今如果按照生活的時間長短來算,紐約,已經成爲我名副其實的第一故鄉。居住某地,成爲某地人,似乎約定俗成,但也似乎有些微妙的“潛”規則。我回到老家、逢人必得自稱“應莊人”;在江蘇其它地方,向外人介紹自己是淮安人;在合肥,要和江蘇人認老鄉。雖然在合肥呆了八年,但似乎不敢自稱“合肥人”,甚至不敢説自己曾經是合肥人。這固然跟自己對合肥的了解不那麼深入有關,但是也大約是中國人的習慣使然,比如我們在美國生活多年,要自稱“美國人”還是有些不習慣,但“美籍華裔”這樣冠冕堂皇的説法倒是可以接受的。國際慣例也許有所不同,倫敦人,巴黎人和東京人未必就是指出生在那些城市的原住民。美國人性好遷徙,到了哪裡就是哪裡人,連詞匯也方便,多數是加尾綴ian,偶或也是加尾綴er或者ite,如三藩人叫San Franciscan,波士頓人叫Bostonian,芝加哥人叫Chicagoian, 連我讀書的康奈爾大學也有自己專門的稱謂康奈爾人(Cornellian),而紐約人是較少以er做尾綴的例外,叫The New Yorker。去外地玩,跟人説自己來自紐約,偶爾也會激發一點漣漪,“你是一個紐約人呀!”在中文和華人的習慣裡,“紐約人”又有另一層例外:大家更喜歡用“紐約客”而不是“紐約人”。一來因爲發音,“客”更加貼近英文尾綴“ker”的發音;更重要的原因卻是言下之意,可解作“紐約爲客”“紐約過客”或者“紐約之客”,憑空多出一些無奈、漂泊和包容的精神。大名鼎鼎的The New Yorker雜誌,翻譯成中文的《紐約客》,也是平添了風情無限。
疫情初期,紐約前州長庫莫先生一度成爲全美聞名的抗疫明星,當時連特朗普都嫉妒他每天的電視簡報,他的電視簡報還曾經獲得艾美獎(當然後來又因爲性醜聞被召回)。這位前州長的作秀能力確實非凡,我也曾一度每天要看看他的電視講話。他一邊苦口告誡“用數據和事實説話”,另一邊婆心呼喚“我們紐約人很堅強”。那一聲“我們紐約人”,讓我這樣當時身處疫情中心的觀衆聽了,也是禁不住心頭發熱、眼眶發紅呢。但是,前州長的這個“紐約人”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爲理論上來講,隻有住在紐約市的人才有資格自稱“紐約人”或者“紐約客”。但在現實生活中,居住在大紐約地區的人都喜歡跟美國之外的人乃至美國其它地方的人稱自己住在紐約,這其中甚至可以包括屬於近鄰的新澤西州和康州。如果隻接受紐約州的定義,紐約近郊的長島和韋斯特徹斯特大約可以算上。稍微嚴格一些來説,紐約市所屬的五大區的居民,才可以被稱爲“紐約客”。
地理位置之外,還有時間上的要求。曾經看到一種精確量化的説法:要成爲紐約客,必須在紐約市的五大區住滿十年以上。曾經風靡全球、最近又拍出續集的電視劇《欲望都市》裡麵人物的説法更偏激:隻有出生在曼哈頓、並一直居住在曼哈頓城裡的人才可以資格自稱“紐約客”,甚至嚴苛到經常開車出城的都不能算。最近《紐約時報》書評裡有一篇文章,特別引用住在紐約的華裔女作家王葦柯新書《瓊沒事》(Joan is Okay)裡關於定義“紐約客”的新説法:如果你沒去洋基球場看過棒球比賽或者你沒看過九十年代末風靡全美的情景喜劇《宋飛正傳》,那麼你絶對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紐約客。這兩件事我倒是都幹過,雖然看棒球的時候幾乎睡着,但是《宋飛正傳》倒是看過不少集的,疫情期間還特地從頭到尾複習了一遍這部長達九季的電視劇。我倒覺得,如果真如此嚴格計較,住在曼哈頓的人應該用自己的專有稱謂:曼哈頓人,英文叫Manhattanite的就是,而不必再和紐約客攪和在一起了。我是2000年九月從上州搬來紐約的。最早住在曼哈頓公園大道邊上97街的一個三居室公寓裡。這三居室是一位訪問學者從他所在的西奈山教學醫院申請到的優惠住房。他們一家三口住着覺得太奢侈,就把另外兩間分租給我和另一位房客。這住處離中央公園隻有兩個街區,到我最早上班的地方隻要坐四站地鐵,房租四百美刀;對於初到紐約、地鐵都不知道怎麼坐的、我這樣的“小鎮留學生”和“外國人”來説,確實再理想不過的棲身之所。
然而住了四五個月之後,我實在無法忍受一早上三四個人(或許還有一兩個中年便秘患者)要輪着等待上一個洗手間的無奈和尷尬,搬家去了號稱紐約第四個中國城的艾姆赫斯特。因爲英文名叫Elmhurst,我在自傳體小説裡把它翻譯成“榆樹堡”(後來有朋友跟我説似乎“榆樹崗”是更適合的譯名)。榆樹堡雖然號稱是華人集中地,其實就像皇後區本身一樣,是一個多族裔的聚集地。記得那時候出了地鐵站,站在人流熙攘的香港超市的門口,麵對夕陽,可以觀聽對麵公園裡鼎沸的人聲和人生:各種族裔、各種年齡的各種男女,從事着各種各樣的人類活動,打球的,下棋的,遛狗的,看娃的,閒聊的,吵架的……這也許是紐約生活一種,卻又多少跟我的預期有所差別。疫情初起的2020年三月,榆樹堡醫療中心一度成爲紐約疫情爆發的中心,所謂“中心的中心”;醫院門口冷凍卡車等待運走患病者遺體的照片流傳世界,至今仍有叫人不寒而栗的詭異和恐怖。在榆樹堡住了一年多之後,我又僱了搬家公司,把自己搬回了曼哈頓。這次是定居在三大道和94街交口的一處老公寓樓,樓主是一位從廣州到香港再來紐約的司徒先生。籤訂租房合同之前,司徒先生非要到我上班的地方看看以証明我是一個合格的租客,幾乎叫我哭笑不得。老式公寓樓五層高,沒有電梯,但是對還沒三十而立的我來説,真不是個問題。公寓樓一層是一家意大利飯館,隔壁是俄羅斯人開的理髮店;街對麵有一個墨西哥男子賣蔬果的小超市,旁邊是韓國人開的洗衣籠。此處往西走四個街區是中央公園,往南有林立的高級公寓、郵局、健身館、繁華熱鬧的86街以及更嚴格意義上的上東城,往東可以一直走到哈倫河與東河的交界處,從那裡向南一點就到市長官邸……在這個坐標,紐約把她的繁華雜亂展現在我麵前,融進我每天的生活裡。在曼哈頓住了近五年之後,太太來美與我團聚。稍稍存了點錢的我們尋摸着買房子,最終選擇了皇後區的雷哥公園。雷哥公園是曾是俄羅斯來的猶太人聚居之地,新世紀裡也逐漸看到更多亞裔身影。住在雷哥公園的日子裡,我們買了車子,換了工作,最重要的是迎來了三個孩子的出生,而最終也因爲孩子的上學問題而搬到紐約長島。人世間最爲俗氣的各種變化,卻也總流露着最爲實在的菸火氣息。
更重要的、更讓人介意的或許是,流年之後留在記憶裡的浮光和掠影,並在這光和影裡對紐約這個如今晉級爲“第一故鄉”的城池生發出來的種種情感吧。對於過去二十年生活在紐約的人來説,也有更大更廣更深闊的背景和變遷成爲平凡生活裡不平凡的注腳:我們經曆了911, 經曆了大停電,經曆了颶風桑迪,經曆了去年開始如今還在繼續的疫情,以及今年初因此而起的亞裔歧視等現象。我曾在這個城池裡三十而立,也曾在這個城池裡四十不惑,如今快要在這裡經曆五十而知天命;算起來,都是個人編年史中最重要的年紀和年份。疫情初起之時,很多人逃離紐約:不僅紐約的公共交通讓人思而生畏,密集的公寓居住方式也令許多人惴惴不安。到了今年,大家又漸漸回來,包括更多年輕人率先返城。也因此有人批評那些離開又回來的人士,説他們不是真正的“紐約客”,在關鍵時刻背叛和逃離了紐約。兩派人士,甚至因此在自媒體上展開論戰,倒也是令人深思的現象。由此想起有一年香港歌手鄧紫棋到美國演出、鬧出的一場不大不小的新聞。演唱會有一場是在新澤西州的紐瓦克舉行,而鄧紫棋在演出過程中不停高喊:“New York!New York!謝謝紐約!我愛紐約!”有好事的網友表示新澤西的歌迷很受傷,因爲明明是在新澤西唱歌,卻偏偏要向紐約表心跡。這新聞讀來叫人啞然失笑,也有讀者很快指出:紐瓦克離紐約市不遠,屬於大紐約地區,而那邊很多人通勤到紐約上班,因此鄧紫棋愛紐約、愛紐約客是無可厚非,也是政治正確、地理正確乃至情感正確的一件事情。就我本人來説,自從搬到長島的西奧賽特,給別人介紹自己居住地時總會有些許的躊躇,因爲再繼續號稱自己是“紐約客”,似乎有些兒勉強。據實相告的話,對美國地理稍有了解的人,大約還能知道長島在紐約市的東邊、包含拿騷和薩福克二郡,而地理知識缺乏的人而言,很可能就大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感覺。如今重回曼哈頓上班,每天又走過熟悉的車站和街道,又漸漸時不時在回家路上看一看圖書館路上鑲嵌着的64塊銅匾裡鐫刻着的中外名人的詩句和警言,又漸漸在陌生的人群裡尋找到自己的舒適感,又漸漸習慣在火車上看一會兒最愛的《紐約客》雜誌來冒充一個有文化的紐約人。這是一種失而複得的寶貴體驗,如水平淡,又如水珍貴。因爲疫情還沒完全過去,我們現時遵行一週在家上班、一週進城上班的“一半一半”模式。疫情之前,我白天在紐約上班,晚上回到郊區的家,也可以算是“一半一半”。而曾經在紐約市住了15年、包括在曼哈頓住了近5年的經曆,似乎也完全可以量化轉換成廣義或狹義“紐約客”定義所需的年頭限製。如此算來,自稱“半個紐約客”,對我而言,確是可以自圓其説的一種精神安慰和肯定呢。
(原刊於《香港文學》2022年2月號)

作者簡介
應帆:江蘇淮安人,現居紐約長島。散文作品見於《香港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北美《漢新》月刊、《世界日報》等處。另著有長篇小説《有女知秋》。現爲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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