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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二姨的狐仙故事

張純瑛

回想我輩嬰兒潮在台灣的童年時代,並無父母讀床邊故事給子女聽的風氣。我很幸運,有一位擅長說故事的二姨媽,豐富了我的童年異想世界。
姨父長年在遠洋輪船上工作,獨居的二姨,常在暑假時帶我離開台北去基隆同住,一來做個伴,二來也讓母親可以專心照顧下面三個幼兒。
二姨的左鄰右舍都是海員的家眷。夏日吃過晚飯,沒有空調設備的家家戶戶紛紛移到寬敞散熱的室外空地,大人們搖著扇子閒話家常,小孩們則成群結隊追逐嬉鬧。回到屋裡就寢時,二姨經常會說上一則故事,讓玩瘋的我,帶著一腦子的迷離奇幻,神思恍惚墜入夢鄉。
二姨有一肚子的靈異故事,狐狸精傳奇尤其令我既愛且怕。二姨不是演員,未曾受過聲調訓練,也無意驚嚇年幼的我,然而故事一旦起頭,二姨便會持續調整語氣聲量,時高時低,忽急忽緩,情節遂在峰迴路轉中娓娓開展。
那些修練成精的狐狸,究竟在世間掀起怎樣的粉紅風暴或黑色疑雲?我早就忘了。只記得二姨說,狐狸漫遊深山老林外,也喜歡棲息於廢棄舊宅或殘破寺廟的高樑之上,吸收日月精華,靜靜等待著情緣命定的那人現身。牠們未必化身絕世佳人,魅惑上京趕考的書生;許多故事裡的狐狸精儼然是寄居人家的守護神,稱為「大仙」,萬萬不可得罪,否則怪事叢生,一家不得安寧。
成長後我去大陸旅遊,看到那些古老建築的挑高屋頂和巨大橫樑,不由多瞧上幾眼,幻想二姨的那些狐狸精們藏身其上,該是何等景象?倒是出乎童年想像,我在美國住家的後院,真的數度見到小狐狸款款走過,雙眸慧黠,臉鼻尖俏,毛色棕紅,體態輕盈,尾巴蓬鬆,確實是嫵媚而機靈的世間尤物,於是我明白為什麼古代中國人對其有浪漫遐思,而創造了狐狸精的奇談。無獨有偶,英語也用”foxy”一字來形容富有魅力的女性。
中國最早的文言文小說唐人傳奇裡,沈既濟(約公元750—797年)撰寫的<任氏傳>,可謂狐仙小說的濫觴。女主角任氏是狐狸幻化的美艷女子,令貧窮的鄭六一見鍾情,縱由他人口中獲悉實情,仍不改對其癡愛,感動了任氏傾身相許。鄭六的富豪親戚韋崟私下見到任氏,亦為麗色所迷,強以暴力親狎,任氏奮力抗拒絕不屈從,表現不為財富移情的堅貞。當鄭六要求任氏同往新職就任時,任氏明知遠行將有不測,仍勉為其難隨鄭上路,不幸在馬嵬坡遭獵犬追殺身亡。
沈既濟在文末嘆道﹕「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讚美動物如狐狸也有堅貞守節和不惜以身殉愛的深情,甚至超越現實中的婦女,一改六朝時期的志怪筆記裡,狐狸精只會傷害人的形象。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又名《鬼狐傳》,491篇故事更不乏狐仙奇譚。主旨同樣反映作者對現實狀況的不滿,對所識人物的失望,是作者在世間遍體鱗傷後,感嘆人不如鬼狐的寄寓之思。
二姨當然不知道,從現代教育學的觀點來看,狐仙怪談並不適合作為幼童的床邊故事,涉及迷信,甚至可能在幼小心靈上灑下恐懼陰影。二姨年輕時好玩,不願好好讀書,一肚子的靈異故事,多半是當年夜間在上海聆聽收音機播出的說書,經年累月積儲起來。她膽大好動,剛健有鬚眉之風,別人聽了靈異之說嚇得不敢多想,她卻深深記了下來。這些說書人講的故事,沒什麼高深學問和經典內涵,但也塑造了普羅大眾,尤其是非知識份子階層的某些信念,例如因果報應、善惡準則等等。
二姨說的故事裡,我唯一記得完整情節的,是一個報恩的靈異故事。一位船員休假期滿準備回船上報到,出門走了百米左右回望,看到有一個男子走進他家。於是他轉身回去,進屋後並沒有見到那男子。詢問妻子,妻子只說沒見人進來,他不相信,兩人大吵一頓,船員決定疑惑不解就不出門。結果,他該上的那艘船出海後失事,全船罹難,僅他逃過一劫。他仔細回想出門那天回望到的男子身影,神似一位好友,好友已去世多年,臨終將獨子託孤給他照料,而他也善待其子。於是他明白,好友顯靈是為報恩。這個故事,我後來改寫為小說<綠雲>。
聽完二姨的靈異故事,我與她睡在小屋裡的同一張大床上,低矮的天花板不見大樑,不會有狐仙俯瞰著我,並不感覺害怕。後來二姨夫婦和三位輪船公司的同事,興建一字排開的四棟獨門獨院住宅。上面插著玻璃碎片的水泥牆圈住每一人家,夏日夜裡不再有村人群聚戶外空曠處閒聊的場面。
聯考前一月的六月天,學校停課,我去和二姨同住準備高中與大學聯考。夜裡巷子店息人靜,前後院一片漆黑,那時二姨已經不再對我講述狐仙故事,我卻感到一層不安,怕的不是狐仙現身,而是擔憂宵小翻牆而入。
我躺在二樓客房裡,依稀聽到二姨在樓下後院點香念經的聲音,一顆心逐漸安定下來。我非常佩服二姨獨住一棟二樓洋房,夜深竟敢在黑暗的後院念經拜佛。除了宗教信仰,二姨滿肚子的靈異故事,是否也讓她相信修結善緣,不做虧心事,則不可掌控的禍福否泰,實無須惶惶於心?
原載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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