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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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德州早已進入夏天。我的床單有一個多月沒洗了,津津地浸着汗味。
“大姨媽怎麼還沒來啊!我等她走了好洗床單啊!”我一腳把被單踢開。
“你要不要驗一驗尿?”普先生建議。
“驗尿做什麼?”
“看看你是不是懷孕了呀。”普先生嘿嘿笑着。
“怎麼可能!”我下床赤腳走進洗手間。
“完全有可能啊。”普先生跟在我身後,從盥洗室的儲物櫃裡取出一大包驗孕試紙。這是他半年前上網買的。亞馬遜打折,比藥店便宜許多,他就買了一大袋。每個月驗一次,也夠驗四五年了。不過買回來小半年,還一次都沒打開過。
“好吧,不驗白不驗,留着也是過期。”
“你等等。”普先生立即衝到到廚房,打開碗櫃。
“別拿喝水的盃子啊!多噁心啊!”
普先生手裡拿着玻璃盃,在水池前來回打轉:“那用什麼?沒別的東西啊。”
“礦泉水瓶,就是那個塑料瓶,就在你後麵。”
“瓶口那麼小,能用嗎?”
“剪開,剪開。剪刀在抽屜裡。”我坐在馬桶上指揮,心裡莫名地緊張起來。
普先生又在原地轉了兩圈,方才左手拿瓶子,右手拿剪刀,齜牙咧嘴地把塑料瓶剪成了兩段。
“嗷!你怎麼剪得那麼爛?!”
“怎麼了?”
“紥屁股。”
普先生又嘿嘿笑着,低頭把驗孕紙包裝湊到眼前,仿佛鑒定珠寶似的,“我看看……蘸一點,不要超過紅線,然後平放……”他扯了一段衛生紙,平鋪在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平放在上麵。“三分鐘,上麵説三分鐘可以出結果。”
不到三分鐘,那根細長的紙條從左往右,漸漸變成淡粉色,染出了一條玫紅色的豎線。粉色的潮水湧向另一邊,又有了一條玫紅色。
“這是什麼意思?”我跪在地上問。
“我看看……一根線陰性,兩根線陽性。”普先生把包裝紙和頭一起湊到燈下,一字一頓地讀。
“啥?陽性?!陽性啥意思?”
“就是你懷孕的意思啊!”普先生終於把臉從包裝紙轉向了我,眼睛裡髮着光。
“我不信!我要自己驗。”我又撕開了一條包裝,嚴格地把試紙浸到標線的位置。
“你弄得太多了!”普先生一副實驗室指導員的姿態。
“你不要管我,你剛才弄太少了。”我揮手叫他閉嘴。
這一次,粉紅色的浪潮比剛才來得更快,不到半分鐘,兩條玫紅色的豎線就赫赫然印在了紙上。
我整個人跪癱在了地上:“再驗一次?”
“好啊,你要驗多少次都可以。”普先生從塑料袋裡嘩啦啦倒出一攤閃閃髮光的長條包裝紙。
地上三根試紙,六根玫紅色豎條。我跪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普先生溫柔地笑着:“快起來!讓我抱抱你。”
我拿手擋着他:“先別,你讓我先跪一會兒。”
普先生慢慢俯下身,盤腿坐在我身邊,兩隻胳膊把我擁進懷裡,溫柔地説:“你懷孕了。”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閨蜜聽,她在電話另一頭抱着孩子,如慈母一般得溫柔:“太好了,你也要當媽了。有沒有哭?“
“沒有,我就一直在那兒跪着。”
/三十一歲懷孕的尷尬/
那時我剛剛在美國度過第一個生日,我已經三十一了。這個年齡懷孕,説出去總缺乏一點甜蜜的浪漫色彩。
我還記得本科剛畢業的時候,身邊第一次有閨蜜懷孕。當她在電話裡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在研究生宿捨樓裡激動得高聲尖叫。我們幾個小姐妹在咖啡廳見麵,都爭着要當幹媽。看着準媽媽剛買的寬鬆連衣裙,我們都輪流申請,能不能輕輕地摸一下肚子。
那是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懷孕大概都會經曆的盛典。而隨着年歲一點一點長大,從二十二三到二十五六,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懷孕生子。有些多年沒有聯絡的老同學,突然在微信上見到,一翻開就是粉頭圓臉的小嬰兒穿着英國兩個世紀前流行的格子背心坐在白得髮亮的攝影室裡,旁邊通常還有一盆塑料花。
“哇!恭喜恭喜,孩子都這麼大了!”這通常是我在微信上的開場白。
“這是二寶,哈哈。”這通常是我收到的回複。再往後,大概就是詢問我何時結婚,何時生子的問題了。
臨近三十的幾年,我開始有些害怕和那些有孩子的親朋好友聊天。因爲不管他們年齡多大,輩分多高,隻要他們自己生了孩子,就十分關心你是否也會很快入伍。
沒結婚的時候問你什麼時候結婚。你説不着急,他們就説該着急,年紀也不小了。結婚後,準確地來説是從結婚當天,就有人開始問什麼時候生孩子。我説不急,他們還是説,年紀不小了。對於這種關心,我總是微笑應對,心想,我年紀哪兒不小了?我一天不生孩子,就一天比你青春有活力!
不過,即便禮貌微笑也不能終止從四麵八方湧來的關心。最常見的勸生娃理論是“女人這個時候不生孩子,以後就不好生了”,“一個女人不生個孩子人生也不完整啊”,仿佛我的人生的意義,我生活的計劃必須以孩子和三姑六婆的期待爲準繩。其中不免還有鬍説八道偽科學論調:“生了娃兒就不痛經了”,“生了娃兒以後不得婦科病”。
有一次,一個阿姨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問:“你們有沒有採取措施?”人近三十,晚上和老公做什麼,怎麼做,居然都成爲了一個被人關心的公共話題。
“啥措施?”我故意裝傻。
“哎呀,就是那個啊,採取措施啊!”阿姨對我擠眉弄眼,不好意思把下半身的詞説出來,卻又毫不掩飾地關心着。
“呃……不説這個了。”我再也無法強撐微笑了。
“那是有還是沒有嘛?”
我轉身離開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而那個阿姨的臉色除了難看,還有幾分複雜的情緒,有幾分關切,有幾分憐憫。她一定在想,可憐的姑娘,該不是不孕不育吧。
“有病不要緊,有病就去治。”這是我一個結婚五年仍然丁克的朋友每年都會聽到的勸告。
看着那些或老或小,有了孩子的人,無不世俗,無聊,體型臃腫,品味堪憂,除了整天關心那一兩個大字不識的熊孩子再無別的思考,我就對自己默默地説:“我不要成爲那樣的人,永遠不要成爲那樣的人。”
在我三十一歲生日的第二週,六根玫紅色的線條告訴我:你也入伍了。
/産科檢查/
我在六根紅線麵前跪了大概有十分鐘。普先生早已迫不及待地給最近的一家婦産科門診打了電話。
“快起來,親愛的,快起來我們去醫院。”他一條腿伸進褲腿,另一條腿來回蹦,差點失去平衡。
我打開抽屜,摸出生日前買的加小號牛仔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拉上拉鏈已經有些睏難了:“怪不得最近必須要收腹才能穿上衣服!”
“你別收腹啊!你現在懷孕了,不能收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鏈“吱兒”的一聲拉上了。
候診室裡,一個金髮女人帶着一個小小的金髮女孩坐在我們旁邊。那個孩子大概兩三歲的樣子,對普先生特別熱情,不停地向他問好:“Hello~Hello~”普先生也笑着回應:“Hello~”
我向她揮了揮手,小女孩突然羞澀地躲到媽媽身後,好像從未有人主動向她問過好。
“她怎麼不對我説hello。”我對普先生説。
女孩的媽媽低頭對她説:“你要做個友好的孩子,要對人家説hello。”
女孩仍然一言不髮,抱着媽媽的胳膊,一雙藍眼睛望着我。
“讚太太。”一個護士過來叫號。
我結婚後並沒有像美國女人一樣隨夫姓,仍然冠名“張”。而Zhang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説是幾乎不可能法出的音。於是,在各種叫號、面試或者訂餐的時候,我不是被叫做“讚太太”,就是“髒女士”。
我和普先生起身離開。小女孩突然從背後大聲喊:“Hello~”我轉身對她説:“Hello~”.她也回答:“Hello~”
我們已幾乎走出候診室,女孩仍然不斷地喊:“Hello~Hello~Hello~”我看向她,她向我揮動胖乎乎的小手。
我想,如果生個這麼可愛的女兒,也不錯。
護士給我量過體重和血壓後,向右邊指了指:“這是衛生間。”
“我不需要上衛生間,”我説。
“你需要。”她替我做主。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我真的不需要。”
護士撲哧笑了出來,把我領進衛生間,指向盥洗颱上的一大摞塑料盃:“我們需要你的樣尿。這是盃子,這是消毒紙巾,這是馬克筆。冩上你的名字後,放在那裡。”她指了指馬桶對面的一個鐵皮窗口,看起來很像電影裡給囚犯送飯的小窗。
我糊裡糊塗地做完一串檢查後,護士把我和普先生領進了一間獨立的診室。正中一個産檢床,牆上貼滿了新生兒的照片和父母冩給醫生的緻謝卡片。
“恭喜你們!”護士滿臉堆笑,給了我們一個紫色的小袋子。
“哇!還有禮物呀!”我打開袋子,裡麵有我的醫生和護士的名片,急救電話,孕期安全用藥藥單。還有一袋嬰兒洗衣液,兩本母嬰購物指南。
我的醫生姓鬍斯,黑色地中海捲髮中年男人,一邊給人解釋病情一邊開玩笑,一個典型的美國醫生。
“我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鬍斯醫生雙臂抱在胸前,靠在洗手池邊,“好消息是,你的尿檢結果顯示你確實懷孕了。壞消息是,超聲波沒有看到胚胎。這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胚胎還太小,所以看不到;第二種可能是,你也許已經流産了,但是你自己不知道;第三種可能是,也許你是宮外孕。這是最壞的可能,它有可能會帶來生命危險。”
“我的生命危險,還是胎兒的?”聽到第三個可能,如同晴天霹靂。
“別緊張,放鬆。你知道爲什麼嗎?”鬍斯醫生微微笑道,“因爲你緊張的時候,眼鏡就掉下來了,你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把眼鏡扶正。
醫生把笑容收了起來,“宮外孕的話,胎兒肯定是不能存活,對於你也很危險。”
普先生和我走出醫院,都沒有説話。上車後,我問他:“你要打電話告訴你爸爸嗎?”
“再等等吧。等下週情況確定了後再説。”
原來生孩子並不像教小孩説“hello”那麼簡單,也不像電視裡,一旦懷孕就皆大歡喜,幕後音樂響起,漫天飛舞粉紅色的泡沫,隻等從身下捧出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
原來懷孕,是滿懷擔憂的開始。
/變態老女人,還是孩子他媽?/
我還是忍不住把六根紅豎條的事告訴了最要好的閨蜜。她爲了生孩子,備孕多年,去年終於如願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從那次以後,我們之間幾乎每週必煲的電話粥,就此中斷。給她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接起來説幾句話,旁邊一個嬰兒“咿咿咿”地叫,她便匆匆忙忙把電話掛了。
以前讀到一句話:“如果一個人突然與你失去聯絡了,那麼他不是死了,就是結婚了。”我個人的經驗是,如果一個人突然與你失去聯絡了,那麼她不是死了,就是當媽了。
這次跨越半個地球的電話終於接通了,大概是運氣好,她的孩子也沒有立即嚎啕大哭。
“哈哈,你也終於要當媽了!”閨蜜聽完六根紅豎條的事過後輕輕一笑,仿佛一名老將笑着迎接剛剛踏上賊船的新兵。
的確,像我這麼不靠譜、永遠長不大的人和“母親”這個詞好像沒有半點關繫。我也從沒認真想過當媽這件事。永遠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閒暇時刻與朋友喝一盃咖啡討論漫無邊際的夢想與剛上映的電影,仿佛這才是我全部的生活。閨蜜“哈哈”一笑,讓我想起中學時期兩個數學考不及格的學生,互相看看對方的試捲,相視一笑。我仿佛聽見她在説:“哈哈,你美好的少女生活也不長了。”
我向她袒露了我對撫養孩子的擔憂。閨蜜也把自身的經驗拿出來安慰我,處處表達“雖然辛苦,不過女人生了孩子才會幸福”的觀點。她還引出自己的女老闆作爲反証:“你不要看她那麼厲害,自己有一個公司,四五十歲了沒有孩子,心理都有點畸形的感覺。我爲了孩子請假,她就處處爲難我。如果她自己有孩子,肯定不會這麼變態。”
她的語氣裡除了對上司的抱怨,還有一點驕傲的優越感。雖然她的上司身居高職,對她的工作與收入都有絶對的操控權,而在結婚生子這件人生大事上,她到底比女上司做得圓滿許多。她好像已經完全忘記好幾年備孕失敗的種種痛苦與自我懷疑。
有孩子的女人和沒有孩子的女人喜歡互相攻擊,絶不是中國僅有的事情。2016年英國首相卡梅隆辭職後,利德索姆和梅兩個女人競爭首相職位。利德索姆在接受《泰晤士報》採訪時回應,自己比梅更有優勢。因爲她有子女,子又生孫,孫又生子,所以英國的未來是她最關切的。膝下無子的梅相比來説,就沒有這種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科學髮展觀”。利德索姆的話一登出,就立即受到各方譴責,指責她以有無子女這件事攻擊對方,太過卑鄙。
聽見閨蜜説她的老闆因爲沒有子女而“變態”,我立即感覺怒火中燒。雖然我也可能成爲一位母親,而我長年以來被人追問,被人羞辱的“剩女”身份與“丁克”身份告訴我,這口氣不能咽。
這通電話原本是向閨蜜傾訴我對肚子裡那個或有或無的孩子的擔心,最終變成了一場針鋒相對的辯論。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無數次在電話裡輕聲討論暗戀的男生,迷茫的未來和許許多多難以名狀的情愫。時至三十,結婚有了孩子,這些都變得不再那麼簡單了。
那一週,我在微信上看到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子冩她在公交上看到一個母親抱着孩子在公交車上橫行霸道,自己坐一個座位,又讓孩子穿着鞋踩在另一個座位上。孩子大吵大鬧,她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對週圍的人怒目相向,深怕有人謀害自己的孩子。“她大概除了當媽這個角色,再也沒有其他的身份了吧。”這是女孩子對整件事的總結。
看到這段文字,我的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快。想想我自己也許馬上就要當媽了,而這個身爲人母的角色被年輕女孩如此瞧不起,以至於成爲一個人缺乏公共道德的全部理由,也讓我很難過。而我卻沒有像和閨蜜辯論一樣,再次在微信上展開論戰。我不知道我將會走向哪一方,變態的丁克老女人,還是粗俗的孩子他媽。
一週後,我的血檢結果出來了。我沒有流産,也不是宮外孕,我將要成爲粗俗的孩子他媽。
(原稿刊登於《中國三明治》)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張漣,曾用筆名張瞇瞇。耶魯大學作者工作坊學員。一名老師、母親、譯者、冩作者。科幻小説《此刻》獲銀河獎提名最佳短片小説,於《科幻世界》發表小説,科普文章與翻譯,於《兩岸視點》冩書評、影評及遊記專欄,在《Vista看天下》、《中國三明治》發表非虛構類紀實故事。非虛構故事收錄入《非虛構冩作指南》集結出版。入選耶魯暑期冩作班,英文詩作發表於Quarterly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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