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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成功大學與橄欖球

夏 烈

我在大學開的課有一門是「散文及小說寫作」,自己卻少寫散文,現在要寫幾篇,就以台南成大為背景,寫我最熟悉的橄欖球運動。
成大四年可以說是不愉快的四年,只有任橄欖球校隊主將帶給我快樂及回憶。不愉快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對工學院的課程沒興趣,但是畢業於建中,當年同學間無形的壓力只能考理工醫。第二是那時成大剛脫胎於台南工學院不到十年,所以男女生比例為十六比一。我成績極不好,又去追一個北一女保送來、一路第一名,微積分創全校有史最高分的女生,是男生指定的「十要」榜首 (當然也有「十不要」)。所以在過江之鯽中,想要躍龍門那種艱辛可想而知,比打橄欖球還辛苦。以後這個女生在美國留學時還是嫁給我,只是她對我當年打橄欖球的英勇與艱辛毫無讚揚,無感覺。
橄欖球在台灣或中國大陸均極不普遍。絕大多數中國人不知道球則,只認為是一項野蠻的運動,互相推撞,屬海明威筆下鬥牛、獵獅、深海釣大魚、戰爭……等同格的男性化剛強競爭。老子戒剛強,有「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亡。」又有「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之語。」實際上橄欖球不完全靠蠻橫:閃躲的技巧,整體的作戰策略更為重要。我記得建中高班蔡姓學長不過165公分及55公斤,似乎高二就打到國家代表隊。他在人堆裡鑽來鑽去,撂倒他可是不容易。以後他在日本及美國行醫,我想該是位頭腦冷靜的好醫生。
橄欖球因有劇烈身體接觸,撂倒、推撞、亂集團爭奪…等動作,所以是除拳擊外最容易受傷的運動,然而我從未看到因對方攻擊而發脾氣或是互相毆鬥,因為橄欖球員注重榮譽,正面衝突,不躲避,不搞小動作,絕對尊重對手,自我控制,否則就不配擁有打橄欖球的資格。橄欖球運動源自英國,是一項「紳士們所進行的野蠻運動」。一旦決定兩對的比賽時間、地點後,不論下大雨、刮大風、下子彈,都一定照常舉行。在我唸高中,大學時代,球場規則是就算受傷退下去,也不能替換,由剩下隊友繼續作戰,直到下半場才准補人。所以不可以因為一點小傷就退場,這樣會對己方不利,對對方而言也是不敬的行為。這個運動注重團體作戰,沒有個人英雄,鮮有明星球員出現。
1930年(民19年)日本西部橄欖球協會成立台灣支部,正式引進此運動。1941年全日本高校橄欖球大賽,建中前身台北一中擊敗福崗高校獲全日冠軍。台北一中球員全為日本人子弟,我們台灣人是沒資格入一中的(後來放寬,每年限收五名。)光復後建中隊在中學聯賽曾蟬連第一屆至第十九屆全省冠軍,如果第二十屆再得冠軍,則銀杯永遠保存。但是第二十屆敗給實力堅強的台南市長榮中學,全體建中隊員及教練剃了光頭向建中及校友謝罪。因為連得十九屆冠軍,所以各大學球隊在召募球員時常以建中畢業生為對象,不管是否曾為建中校隊。也因其它各中學強隊清一色不是學術性高中--附中、台南一中、台中一中、新竹中學、高雄中學…等彼時均無橄欖球隊,現在可能還是沒有。而那時大學少,錄取率非常低,非學術高中的橄欖球校隊不太可能考上大學。黃春明曾是羅東中學的橄欖球校隊隊員,我請他來大學演講,他沒講小說寫作,卻大談當年羅中如何想擊敗建中隊--全省均以擊敗建中為目標。
橄欖球因由日本傳入台灣。所以所有術語均以大和英語發音,比如橄欖球Rugby唸成「喇孤畢」,撂人搶球Tackle唸成「塔枯陸」,前鋒第一排First唸成「法斯豆」;最妙的是犯規Penalty唸成「披鴨立地」,踢罰球Try唸成「土賴」。因為中國那時無此運動,所以早年外省人不打橄欖球,各校隊球員都是台灣人。最先球隊用日語發音,後來改成台語發音。我是校隊中極少數的外省人,其實是「半山」,因為先慈是台灣人。我的觀察是橄欖球員大多比較土氣、粗獷、直率、憨厚,沒有籃球員或足球員的摩登和帥氣。訓練比其它球員要艱苦許多,否則如何忍受得了那種衝撞?球員另一主要鍛鍊是速度及耐力,因為不到上半場結束不得換人(受傷退場也不准補人)。我們那時每天下課都練球,一上來先跑五千公尺。有個球員也在田徑校隊,他告訴我們,大家的速度有一半以上可以參加中上運動會。其實橄欖球校隊很少只專一種運動的。
我在大二時赴台北參加全國聯賽。賽程中正值主科「應用力學」的期中考,向那位福州口音,教書一級爛的教授請假補考,他竟然不高興,不置可否。我不管,立刻赴北參賽,得到全國大專組亞軍歸來。教授很勉強的准我補考(憑什麼不准?),學期終了送了我一個六十分及格。我現在大學教書,對修我課的各種校隊同學特別鼓勵,我的作風真是不錯啊!
成大隊彼時一直沒有正式教練,校長認為這是種野蠻的運動。幸好台南市橄欖球運動盛行,所以南市隊的國手如楊水生先生,丘漢生先生(亦是成大土木系畢業)有時來校指導。我們後來採用一種叫「拿破崙」的陣式,是交叉傳球困惑及誤導對方的戰術。這種陣式是否像宋江陣或八卦陣,令敵方攻入後迷宮,飛砂走石接踵而來,一片淒風苦雨呢?我看是說不上。因為我們不是諸葛武侯那類多計之士。
我打過兩個位置,一個是「爭球前衛」,那是在亂集團爭球我方獲球後,由地上拾球快速傳給後衛,有時用「魚躍式傳球」,姿態相當優美。而我最常打的位置是「第一排中鋒」Scrum Center。這個位置的身材不一定要高大,但手腳必須靈活。兩個邊鋒則是高大強壯者,他們倆在集團爭球時把我架起,有時我兩腳同時離地用腳快速勾球。我們得全國大專組亞軍那次最後出戰師大隊,雙方球員多是建中出身,先禮後兵,又愉快又鬥狠。
那時只有台大、成大及中原三所大學有工學院,所以能考進是很大的榮耀。我唸成大時在炮兵學校附近租房子,兩間四個人住。有一個姓謝的建中時和我同班,粗壯,板橋農家出身,成大柔道隊隊長。我們倆人不太上課,也少唸書,除了每天運動、吃狗肉、賭牌、喝便宜酒,弄得其它兩個斯文的有點惶惑,怎麼遇到這種工學院的學生。橄欖球隊開過一次舞會,我也帶謝同學參加,因為是同行或同類。有個傢伙帶了一瓶香水,藍色的瓶子,形狀很奇怪,是洋香水,但是裡面裝的是明星花露水。他每隔一陣子就向舞池人群上方空中洒香水,這種舉動我認為是「驚人之舉」了。那天舞伴都不是成大女生,也不知道是那裡弄來的一批當地女孩子。我那時正在追求那個漂亮的北一女保送來的「十要」,我是沒帶她去這個舞會。
許多年後,有一天我到台大操場慢跑,遇到成大隊出戰台大隊,很高興的趨前與教練及球員交談。我看成大隊球員普遍比我們那時高大、英挺,氣質也好,還有漂亮的女同學及護士隨隊,境遇是比我們那時好得多了。聽他們說現在女同學都比較看好有「男子氣概」的橄欖球員。我唸成大時的校隊還是以工學院學生為主,土木系居多,電機系一個都沒有,可能與各系的氣質及工作環境有關。因為土木系(「老土」)常有野外工程,開路架橋都是土木工程師;電機及資訊一定在辦公室內,即使化工及機械也常在室內或工廠內工作。隊員普遍功課不怎麼好,但是後來我們都在美國唸到博士學位,可能身體比較好的原故--讀書堅持下去常和身體狀況有關。多年後我在美國舊金山灣區遇見建中及成大土木系同隊隊友陳俊一博士及陳文雄博士,話舊,相當親熱。那時我的妻子任美國中國工程師學會會長,陳俊一學長是學會的理事,幫了她不少忙,部分也是基於和我同為橄欖球校隊的友誼﹝陳學長當年就是我右手邊鋒﹞。那時我的妻子已對相當於橄欖球的美式足球相當感興趣,對橄欖球員﹝包括我在內﹞的英勇也有進一步的瞭解及認同。一般認為打橄欖球除了技術及鬥志以外,還要有「感覺」--穿上球衣外觀英挺的話,就有潛力成為好球員,但我體型早已進入中年期,穿上球衣也不挺拔。
唸大學時也曾有一次我在台北帶一個嬌滴滴、細瘦、張愛玲型的女孩(不是女友,長得還不錯,聽說常在校園獨來獨往,所以男生稱她為「卓不群」。)去看中華隊出戰日本橄欖球代表隊,她看得茫然,這些人野蠻的搶球是怎麼回事?戰況激烈時,她輕輕告訴我想吃一支橘子雪糕。我聽了大驚,值此中華民族生死存亡、四野殺聲震天之際,怎麼會聯想到一枚雪糕上去?所以我未予理會,反正也不是我想追的女孩。
西方的文化源於希臘精神及基督教。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特色是爭勝,爭第一,不是只有友誼及參加。因為只有第一才被人記得。這種爭勝的精神影響當時希臘的軍事、外交、戲劇……等等,也影響了西方人的積極進取。日本有些橄欖球隊在連敗幾場後,會採用一些儀式,如道士作法,來驅除惡運,據我所知成大隊及建中隊沒有如此作過。另一個奧林匹克的特色乃公平性及道德性,正面及正當的競爭。這兩種特色是西方的精神,也是橄欖球隊運動的精神。橄欖球運動造就出尚武好戰的球員,二戰時美國登陸搶灘的海軍陸戰隊戰士,有許多是相當於英式橄欖球的美式足球員出身。橄欖球員在亂集團中搶球跑出,左衝右闖,猶如三國演義中所言「於千軍萬馬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而且只「一盞茶的功夫」。換言之,橄欖球員在服役時多是在第一線作戰、野戰部隊的軍人,不是坐辦公桌,中午回家吃飯的那種軍人。一戰爆發英國對德宣戰之日,英格蘭橄欖球隊協會立即提供該會有歷史性的球場聖地為陸軍緊急練兵場,以主將為首全體球員在義務軍志願書上簽名。其後大英國協共有五十八名國際級橄欖球員戰死沙場。我們鄰國的盧泰愚大統領年輕時曾是韓國陸軍代表隊的選手。
橄欖球校隊隊員一畢業就被稱為OB(Old Boy之稱)。所以成大校隊寄信給我時不稱「夏祖焯教授」而是「祖焯OB」。橄欖球員之間的感情比任何一種運動隊員要強,因為是一種沒有個人英雄、激烈、受傷率高的運動。即使畢業後成為OB,與敵隊的OB相見,還是很親切。有一次我在南歐洲旅行,遇見當年台大隊的同一位置者,交談十分愉快。我現在是建中校友會理事及建中文教基金會董事,每次開理事及董事聯席會議時,有不少當年的建中或各大學橄欖球校隊出席,大家穿著西裝,兩鬢微白,口袋裡麥克麥克,有崇高的社會或學術地位,開會結束肅立高聲合唱建中校歌時,那種榮譽與歲月流逝之感,卻是感慨萬千。
我在寫此文草稿時,看到報上新聞以建中校友為主幹的桃園縣隊,在全運橄欖球比賽大勝宜蘭縣隊,比數為九十比零,創有史以來得分最高紀錄。
我已逐漸老去,回憶中愉快的事不是很多,想到當年在橄欖球場上衝殺。我想到的球場是在黃昏暮色中,我們在場上一邊傳球,一邊發出像印地安人向被包圍的美國騎兵要進行大屠殺前,挑釁而興奮的尖聲呼喊……那就是我生命中輝煌燦爛的夏日,夏日的光芒短促,但領受其中的快樂仍是令人欣愉。我們在球場上拼命奔跑,迫不及待的跑出校門。出了校門,仍然奔跑,跑進了更複雜的成人世界,卻回返不了昔日朱牆內的風光。我把那些珍貴的東西遺落在成大的朱牆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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