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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天地】
天寒思圍爐

張純瑛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問劉十九>。
少時在台灣讀這首詩,並沒有特別的感受。讀懂他「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的那種微妙期盼,是長居冬日有雪的美國東岸之後。對雪的觀感,早已從初來美國的驚豔愛戀,逐漸轉變成厭惡畏懼。雪在我心底留下無數的夢魘--大雪紛飛中站在室外,用戴著手套仍然僵冷的雙手,使勁刮除車窗上的堅冰;才鏟淨車道上如山的雪堆,源源不斷的降雪未久又埋沒了車道;車子在雪泥狼藉的路上龜速前進,一個失控打滑,旋轉三百六十度跳起華爾滋圓舞 …
然而,每當氣象預報天將下雪,只要不用出門,心裡總是泛起一股莫名的興奮。因為,室外的冰天雪地,正襯托出室內的溫暖和家的可愛。人們慶幸有一片屋簷屏擋寒氣,有一個家可以邀請知心朋友過來天南地北閒聊,圍著一只紅泥小火爐,分享著一壺新釀的酒,酒香和笑語迴盪在屋內,心和胃如同沐浴著和暖的春陽。那豈是天清氣朗的日子能夠感受到的幸福時光?
我對酒沒有興趣,晚來天欲雪時,我渴望圍爐的不是一壺燒酒,而是一只肉菜上下翻騰的火鍋。想來有這樣想法的老中不少,雪花飄落前,中國超市裡擠滿了人潮,如同辦年貨般的亢奮,籃子裡全都是吃火鍋的醬料和食材。這種天冷想吃火鍋的欲望,自然和文化淵源有關﹕美國人逢上大雪天,喜歡泡一杯熱巧克力,丟進幾粒棉花糖(marshmallow) ,再烤上一盤甜餅乾,用來暖身甜胃。中國人寒冬吃火鍋,同樣是根植於童年的記憶沃土。
台灣是一個夏季漫長的海島,但冬天遇到寒流來襲時,也可以冷到凍傷。由於酷寒的時候不多,一般人家不備暖氣,冷峰過境時尤感無助。我一生中手腳長凍瘡的冬天,竟然都是在平地從不下雪的台灣度過。
每當寒流來襲,家裡就吃起火鍋。那時的火鍋是一只黃銅的鍋子,底腔燃燒著煤炭,上層的鍋子中間有一只高瘦的煙囪散氣。鍋內除了大白菜、粉絲、凍豆腐、牛、羊、豬肉片,還有江浙人家吃火鍋必備的蛋餃和上海魚丸。
母親顧念我們功課繁重,從不叫子女幫忙廚事。唯一的例外是寒假裡指派我做蛋餃,因為這工作耗時,她實在忙不過來。而我,一向懶於做家事,手又相當笨拙,曾經煮水餃時把抹布也下到鍋中,可做起蛋餃卻有模有樣,做出了興趣和成就感。抹過油的湯勺擱在小火爐上,倒入一匙蛋液,輕輕轉動,逐漸凝結成一輪小小的金色滿月,再將預先拌過調味料且搓成小球的肉餡放入中心,用筷子掀起蛋皮的一端,對折成半月形,將疊口壓緊,就是一枚玲瓏有致的蛋餃了。
上海魚丸由魚肉、蛋清和水調製,不添加其它材料,柔軟腴滑,皎皎似雪,和其它省份結實彈脆的魚丸相比,它像說著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那年頭在台北,只有南門市場等幾處大型菜場才買得到。
翻滾著蛋餃和上海魚丸,氳氤著水汽和煤炭味的黃銅火鍋,是否讓圍坐其旁,說著江浙話的祖父和爸媽,依稀回到了遙遠的故鄉,忘記置身在冬季短暫的海島上?
逐漸地,我從同學處得知,火鍋的食材不見得非有蛋餃和上海魚丸不可。曾幾何時,魚餃成了風行全台的火鍋必備食材。而我家,早年一律用芝麻醬調和生蛋做沾料,後來也改用坊間流行的廣式沙茶醬。
讀台大時,學校正門對面的巷子裡,有入夜搭起棚子賣海產的店家,各色海鮮就鋪陳在門口的冰檯上。冬天也賣火鍋,一桌桌沸騰的火鍋氾濫出滿街的香氣,總令在旁邊等公車回家的我垂涎欲滴,裡面的食材,多為台式料理的海鮮。那時台北著名的北方館子賣的涮羊肉和酸菜火鍋,也是寒冬的另種選擇。
由於火鍋伴著童年冬季的回憶,留學生來到冬冷漫長的美國,千方百計也要在天寒地凍時吃上一頓火鍋。最早是拿大同電鍋的外鍋當做火鍋,後來老中們發現老美有一種煎肉的長方形電子鍋也可聊做火鍋用。一方豆腐、一把粉絲,可能是駕了幾小時車子到大城市的唐人街才買到的珍寶。沒有芝麻醬只好用花生醬來權充。找不到大白菜就用包心菜吧!如此湊合出的一只火鍋,留學生們圍而啖之。剛從鍋中撈出的滾燙肉片和青菜,在沾醬裡攪拌幾下送入口中,熱度和鮮美立刻溫暖了平日吃冷三明治的腸胃,也融解了萬里迢遙的異國孤寂。邊吃邊聊著台灣之點點滴滴,不覺忘記置身他鄉,就像當年我們的父母,鄉愁也在火鍋裡得到紓解。
隨著大陸移民潮湧入美國,如今在東方超市裡可以買到各種專用火鍋、花樣繁多的醬料和湯底,道地的火鍋食材更不難尋到。在美國安身立命大半輩子的老中們,仍然不時「以鍋會友」,尤其是廚藝欠佳的主婦如我,吃火鍋是省事、藏拙,又受到賓客歡迎的饗待之道。
一般來說,居美的老中們還只是在寒冬才想到吃火鍋。以前我家社區有位號稱「火鍋孟嘗」的阿福哥,最喜在家中飲酒配火鍋,每每臨時起意呼請左鄰右舍上門共享。好幾次在他家吃完火鍋回去,落雪已累積至膝,在厚雪中艱難舉步,走完一百公尺的路到家,黑褲已成蓬鬆白褲。
近年我去大陸、台灣,甚至華人眾多的加州,發現火鍋的流行盛況,早已超越了季節。縱使在濕熱難當的酷暑天裡,人們也在冷氣店中大啖火鍋。而火鍋的種類更是多到難以想像,麻辣鍋、臭臭鍋、藥膳鍋、養生鍋、日式個人涮涮鍋、韓式烤肉兼火鍋…一條街上竟有好幾家不同類型的火鍋店,無論寒暑,店裡圍爐而食的老饕都吃得津津有味。
兩岸縱有不少差異,全民嗜食火鍋卻是有志一同。近日一份數據証實了我「目測」的觀感。中國烹飪協會發佈的「2017年度美食消費報告」指出,大陸琳瑯滿目的中西菜餚並列,最受歡迎的居然是火鍋,新派火鍋尤為年輕人的首選。這項調查結果,真會讓星級廚師們氣到吐血。
的確,火鍋是一種根本不需要烹調手藝的餐食。勉強可以和廚藝沾上邊的,大概就是講究的食客採用的湯底了,由各家獨特秘方調配而成。然而,湯底再講究,也不能和廚師當場炒、炸、煎、煮的複雜火候相提並論。火鍋的真正烹調者,其實就是食客自己。食材上,食客可以自由發揮,只要你喜歡,幾乎沒有什麼蔬菜和肉類不可涮而食之。什麼時候放金針菇,什麼時候放牛肉片,放多久撈出,全是隨心所欲任你高興。任何拙於烹調的遠庖廚之輩,坐在火鍋前頓時升級為掌杓高手,一面烹煮,一面入口,那種「操之在我」的成就感,絕非享用他人端出的成品可以比擬,也免除了自己下廚煙燻火燎之苦。因此,火鍋成為華人最愛的餐食方式,乃是理所當然。
雖然吃火鍋已非冬日才有的享受,然而,在「晚來天欲雪」的寒日裡,我心底仍會升起對火鍋最深切最纏綿的思懷,想念那些年曾經和我一起圍爐啖之的親人和朋友們。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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