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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彼 岸

夏烈

於是我在夢中走上那座橋,一隻藍鵲引導行於霧中。窄橋遠望像鋼索,跨越峽谷,橋下急流沖擊卵石,水花四濺發出震耳的迴響。天色昏暗,我在橋頭佇足,霧中有些人影,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你從哪來?」
「橋的那端,」我答。我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智慧、勇敢、果決、高傲的人,我們是貴族,不受橋那端世俗道德的約束。」
藍鵲低空盤迴一周,旋即飛去。

橋樑和隧道,都是浪漫的工程建物。文學上的隧道以川端康成的「雪鄉」開始那條最有名;橋樑在文學裡有許多條,「麥迪遜之橋」,「魂斷藍橋」,或「桂河大橋」,實際上改編為電影後才成名。然而橋樑或隧道只是文學,藝術,電影中的背景,不成能成為主角,因為它們是工程,是無機物。任何無機物都難成為有生命的文學角色。如果有例外,那就是¬「紅樓夢」(「石頭記」)開始時那場人與石頭的對話,兩百五十年前曹雪芹這種想像力打破了傳統的界面,西方要等到二十世紀卡夫卡出現才堪比翼。

人們為謀交通便利造橋,而在一條橋的歷史上,可有不盡的鐵蹄與烽火漫過。人們記憶中的橋,常有意無意把戰爭的陰影抹去,只留下年輕時與那個嬌羞的少女,在橋上相約的回憶;或是老友在橋頭折柳相別的依依。這些浪漫反映出人們不願面對現實的心態。

英國導演大衛連的影片最令高水準的觀眾心儀,在「印度之旅」、「雷恩的女兒」、「阿拉伯的勞倫斯」或「齊瓦哥醫生」等經典舊作裡,他用意像而非對話來傳達訊息,於是那些鐵路,大漠,遠山,白雲蒼茫、月光波驎的河流全呈現為影片部份的主體。在他早期的「桂河大橋」裡,橋樑又變成一個強烈的意像或象徵。一群英美戰俘,被日軍強制在緬甸亞熱帶雨林中,築一座木製的鐵路橋。戰俘營裡有不盡無聊與等待的日子,於是築橋成為他們唯一的工作樂趣。帶頭的英軍上校表現了大英帝國漫向夕陽的驕傲與奮鬥,橋在千辛萬苦中終於築成了!全體戰俘和上校歡欣熱烈慶祝。但是炸橋的突擊隊卻在此時穿過雨林到來。上校曾語,「在叢林中存活下來,將失敗化為勝利。」勝利是什麼?就是完成建橋的工程。然而他不曾想到築橋是資敵。那些炸橋的人,他們又如何能知道醞釀、勘測、聚思、設計及建造一座橋的辛苦呢?炸橋軍人是破壞者,就像小男孩玩火一樣快樂。他們沒有思想(「好的士兵從來不思想,只服從」 Good soldiers never think, they obey)、沒有學識、沒有尊重。最後上校居然阻止突擊隊炸橋,因為這是他的心血,他的榮耀,在一無所有的戰俘營裡他唯一的快樂與夢想。然而戰爭是什麼?戰爭就是摧毀,就是死亡。大橋戲劇性的被炸燬,許多勇敢的人死在橋上橋下。影片中安排用竹筏運炸藥去炸橋,我的長篇小說「夏獵」最後勒索贖金也是從竹筏順流沖下。如今回想,大概「桂」片給了我靈感吧。

我曾做過六年的橋樑工程師,是在以產汽車出名的美國密西根州。大部分我設計的橋樑是公路橋,但是也設計過鐵路橋,河流橋及馬路行人橋。這些橋有鋼筋混凝土橋,有預築橋,有鋼架鐵橋,也有預力混凝土橋,甚至還設計過一座木橋。橋的外型優美,賦於它浪漫的色彩,猶如文學中浪漫主義的求美。然而橋樑是通行的工具,在我們設計它時,運用了數學、力學及電腦的分析及原理,那又是真實,猶如文學中自然主義及寫實主義的求真。我從未設計過拱橋或斜拉橋,拱僑外形典雅,中國和日本最常見。拱橋的著力點是在兩端,猶如拱壩的著力點是在兩岸的岩石層。彩虹的形態像拱橋,然而彩虹是橋嗎?如果是,那麼他又是由彼方通往何方呢?

六年中參與設計不下二十座橋。有一座上面有我的名字,是條跨越市區河流的鋼筋混凝土橋,橋的一端直通一座汽車工廠,許多工人每天帶著頭盔,提著午餐盒走過這條橋來上工。他們的知識水平不高,許多是農家出身,因為天災或收成不好,生活艱苦而拋棄家園來城裡謀生。也有些是黑人或墨西哥人,社會低層的不幸者。他們罷工時就舉著牌子,憤怒的站在我設計的那條橋上,向資方怒吼及阻止其他工人過橋上工。有沒有過流血衝突,我從不知道。因為那時我太年輕,沒吃過苦,也感不到別人的心情。

我喜歡看那些橋,卻對橋樑設計沒有那麼大興趣,因為工程枯燥、機械,能自我發揮的餘地不多。尤其電腦取代了不少人為的設計樂趣(也取代了不少工程人員),設計的挑戰性更形減低。雖然我是個對工程沒興趣的工程師,卻也感到工程令我精確,有助於寫作,好的小說或散文一定有許多細節,粗枝大葉的絕不可能成為好文章。工程設計猶如設計小說;而地質工程及工地勘探令我瞭解大自然的美麗與險惡,這也助於寫作。此外,聰明而努力的工程師,除了賺薪水及顧問費外,還用我們數據型、擅長分析的頭腦做投資:主要是房地產,股票,期貨及風險性高科技投資。由此增加我們的財富─寫到這裡,由浪漫氣質的橋樑扯到鈔票上去,該趕緊打住了。

中國的詩詞裡不乏詠橋之句,中國的橋鄉應在南方,北人騎馬,南人行船。這些橋衍生出悱惻纏綿的愛情;「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水鄉紹興共有一萬零九百座橋,超過威尼斯及蘇州,是世界上唯一的萬橋之市。有時橋上甚至搭了戲台,於是船上和岸上的觀眾都可一覽橋上人間的悲歡離合、恩怨情恨。早年看「宮本武藏」,片中八千草薰所扮演的那個細緻而楚楚動人的少女,為了傾慕三船敏郎扮演的宮本武藏,日復一日的在橋頭苦苦相互待,不知風靡了多少影迷。到底,東方女子的細膩及哀怨,比起西方女子的健美開朗要吸引人得多,又何況加上一條浪漫的木橋呢。

外國的橋與我最有關的是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我在那個城市住了許多年,因為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兩次大地震後也堪稱最危險的城市,所以遊客不絕。我們這些居民為了招待遠道朋友或關係人士遊覽,設計有「大三套」與「小三套」兩條觀光路線。「大三套」遠去太浩湖、優山美地國家公園、賭城拉斯維加,得花上足足一個星期的時間;「小三套」就是金門大橋、唐人街及漁人碼頭,半天就可了事。至於何人何事使用「大三套」,又對何人何時使用「小三套」,那就要看親密程度及利害關係了。這個盡在不言中。說不得,因為我有不少遠地朋友也會看到這篇文章,要是人人認為交情夠,都要「大三套」,那還得了。

我曾去過蘆溝橋,但無曉月,跨越的永定河是無定河,河水已枯乾。橋上遊人如織,車馬驎驎,橋頭橋尾都是小販,混雜在人群中。但那是我的神聖之地。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聖戰開始,中國的吉星文團長率部抵抗日軍,然而後來他沒戰死在抗日戰爭中,卻死在八二三金門炮戰中國人自己的炮彈下,那是多麼大的諷刺!以後他的公子和我最小的妹妹在台北國語實小同班。我也向人津津樂道與吉星文將軍這種三千里的關係,應該算是民族感而非虛榮心吧!因為我也是名人之後啊!

江南的橋我會想到西湖蘇堤和白堤,它是蘇東坡和白居易兩位大詩人參與督監修成的。蘇堤中有六條橋,蘇東坡所建,分別命名為「映波」、「鎖瀾」、「望山」、「壓隄」、「東浦」和「跨虹」。蘇東坡有詩云「六橋橫絕天漢上」詠六橋煙柳或蘇堤春曉的景致。台灣的橋以跨越淡水河的中正橋與我最息息相關。日治時代此橋名螢橋 ─ 多麼美麗而詩意的一個名子!後來改為川端橋,最後為尊敬蔣公易名為中正橋,再下去怎麼改,我就猜不到了。從國中一年級開始,我每個暑假天天到螢橋上游的河裡游泳。下游如今青年公園的地方還有個收費的「螢橋游泳場」,前身是槍決親大陸政治犯或間諜工作者的馬場町(日本名)。如今淡水河因污染已被改名為「黑龍江」,所以沒有人能去游泳。我歡樂的青少年隨昔日清澈的淡水河緩緩流走,流到太平洋廣大的海水中,失去了蹤影。

以前曾在谷關接受山地作戰訓練,每天危險的操訓後要過一條吊橋到對岸河床裡泡溫泉,那條橋委委顫顫,我們這些年輕人故意在上面搖晃,像是盪秋千一樣。現在想想,那是座危橋,如果眾多小伙子在上面盪,怎知不斷裂,粉身碎骨河床疊疊重重的大石上?前兩年我重遊舊地,吊橋已不見,谷關也由泰雅族山地區變成了溫泉旅遊聖地,很像昔日燈火輝煌的北投。
由斷橋令人連想到當陽的長坂橋,張飛執丈八蛇矛立於橋頭,大喝一聲:「燕人張翼德在此!」木橋立斷,曹孟德百萬雄兵大驚而逃。木橋是否能被喝斷,史無可稽,但是三國演義上卻寫到長坂橋是張飛令士兵拆除的。無論如何,我以前設計過的橋,絕不可能被大將喝斷。

尼采曾云:人的偉大,在於他是一座橋樑─由禽獸進化到超人之間的一座橋,人的可愛在於他是一種變遷和一種毀滅。超人不是生物學上的進化物種,卻是人們追尋的理想。或是人們永遠在追尋,也永遠追不到的標的與夢幻。我走在夢中,打開了一扇門,有許多人的聲音和煙味,再睜開眼,我看到我設計的那些橋樑,一座一座靜靜的躺在那裡,他們是我的孩子,我製造的;我會走過這些橋,通往善惡的彼岸(註)。
註:「善惡的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尼采著作,內容引申及意義為何,讀者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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