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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也學東坡長作嶺南人

留學生的一個共同生活經驗似乎都是逐工作而居,我們家更是此中翹楚。1989年夏,一家三口從紐約州移居南卡州哥倫比亞市時,女兒才剛要上九年級。但是,她已經讀過七所中小學,有一所還是在太平洋彼岸。老師和同學都以為她是隨時拔營的軍人子弟。可想而知,當時我們極其渴望一個安定的家,因此外子選擇南卡大學的教職而放棄華府的研究工作。
到了南卡,才發現它的夏天濕熱不遜台灣,而且亞裔人口不到百分之一。大學未設中文科系,我在國內外大學的十幾年中文教學經驗,完全沒有發揮餘地。亞洲食品雜貨店,更是鳳毛麟角。我們彷彿誤上了賊船!
無奈之餘,決定攻讀圖書資訊科學研究所,時年四十又一。求學期間,兼任公立圖書館的電腦維修助理。由於個子嬌小,開大箱車載運電腦,常讓人以為無人車橫行,而嚇得目瞪口呆。這與我有次在黑夜中看到黑衣黑帽的非裔紳士開全黑轎車一般無厘頭。幸虧他那咧齒而笑的一口白牙,鎮壓了我的驚魂。
畢業後繼續留任原來的圖書館系統。從此開啟了我走出學術象牙塔,步入通俗文化的生涯。我負責答覆疑難資訊並統籌五花八門的成人講座。此時,我首次感到自己才疏學淺,無法跟進英文暢銷書排行版,對於南方風土人情更是一知半解。相對的,我也感到地方上的人士對於異國文化的認識微乎其微。這使我立定決心要推廣多元文化意識,以後我在專業和個人成長上都以此作為指標。
二十多年來我的專業成長,一帆風順。而且與它同步成長的,是新環境為我的寫作挹注的新生命。「詩言志,歌永言」。也許是我骨子裡的考證癖,也許是南方的歷史氛圍,決定了我往後寫作方向都指向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我常在歷史長河裡洞見錯綜的人性;在人與人的交流中找到意外的驚喜。我更深信旅行是消除偏見的最好方法,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南漂」這些年的作品不多,但披沙揀金也偶爾見寳。
〈我的洋乾媽〉一文是寫我與已故著名傳教士樂靈生(英文原名Frank Rawlinson,1871-1937,祖籍英國)之後裔的一段友誼。我與他的孫女海倫同事,也拜海倫母親瑪麗為乾媽。樂靈生從1912年開始在上海編輯基督教期刊《中國記錄(Chinese Recorder)》,獨排眾議,力主基督教應接納而非改變中國文化和民族主義,並參與中國制憲委員會。1937年他不幸在上海為一顆友誼炸彈喪生。而今家裡除了一屋子的精緻中國藝術品和幾十大冊的《中國記錄》精裝本之外,還經常為華裔留學生敞開大門。我有幸成了他們照顧有加的台灣女兒,除了替他們解釋收藏了百年的中國文物,還受乾媽之託,回台尋找以前與海倫差點結成異國鴛鴦的一位留學生。可惜人是找到了,但回應的卻是一封痛苦的訣別信。從此以後,我的洋乾媽就絕口不提此君。海倫終生未嫁,豈知當年不捨女兒遠嫁重洋的竟是我摯愛的乾媽!
〈最後一個離開上海的美國人〉一文,也是寫1949年才離開中國的一位美國南方浸信會傳教士的事蹟。從看到他的兒子亨利,身著長袍馬褂,在新春晚會舞台上彈風琴,並以國語和廣東話賀歲的那一剎那起,我就開始構思此文。據說當年在華傳教不易,亨利的父母就是以這個古怪的樂器,在街頭上教唱聖詩,才得以成功傳教的。亨利 成長於中國,他有很多年少時的中國記憶,因此一直很照顧華生。他曾一本正經地問我:「寄居我家的中國留學生都愛在床底下多存一大袋米,這可是你們華人的傳統?」我聽了真的啼笑皆非。想80年代在哥倫比亞買較有黏性的短米,非常不易。為了方便,多棧一袋米也在情理中。寫這類文章時,我感覺自己在見證一段活生生的華洋交通史,有滿懷的感觸。
對於南卡的本土文化,我寫了好幾篇文章。最投入的是〈卡羅萊納諧格舞與海濱音樂的今昔〉。這是因為無意間走過一個本地的諧格舞(shag)俱樂部,引發好奇所致。我不但翻遍了圖書館裡相關的資料,而且親自與數度獲得全美諧格舞冠軍的Charlie和 Jackie聯絡,獲准刊登他們獨樹一幟的鴨步(duck step)舞姿圖片。更有甚者,為了想學這南卡州舞,我還拖著老公加入本地全美社交舞協會,成為唯二的黃面孔會員。正巧當時南卡名作家裴德康若毅(Pat Conroy)在他的暢銷小說《海濱音樂(Beach Music)》中,也提到Drifter合唱團的〈請與我共舞最後一曲(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和南卡州瑪妥海濱(Myrtle Beach)的諧格舞蹈。我因而衷情於beach music 那節奏不緩不急,聲調柔和,卻又時而上揚、時而下墜的優美旋律,對於貓王的魅力也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有次我們還去劇場聽了一場Drifter演唱會。台上是身著白西裝的非裔演唱者,台下擠滿了想重溫少年情懷的中老年觀眾,我們又成了僅有的黃面孔!可笑的是,我們還是沒真學會諧舞格那種腳底貼著地板滑動的優美舞步,常常以蹦蹦跳跳的吉魯巴舞步魚目混珠。
其次,是一篇寫奴隸制度的旅遊文字〈玉蘭莊園—南方奴隸制度的美麗遺跡〉。這是我春遊Magnolia Garden and Plantation之後的創作。我不止驚艷於滿園花草,更被南北戰爭時崔藤(Drayton)家族裡一位忠心耿耿的黑奴故事所感動。他日伏夜出徒步幾百英里,去北方通報主人翁南方家園已被北軍佔據的消息。現在莊園裡還保留著這黑奴以前住過的小屋,供人景仰。在南卡州政府樓頂那面美利堅聯盟國旗的議題尚未塵埃落定時,這個故事特別發人深省!
另外一篇文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是寫運輸業大亨Cornelius Vanderbilt的孫子喬治在二十來歲時對北卡艾斯維爾(Asheville)山城一見鍾情,進而買地建造一座法式碧兒特摩莊園 (Biltmore Estate)的原委。他命不長,卻是富二代轉型成功的一例。我們每個季節至少都會上山一次,不但把它當成家人的團聚所,而且如有遠客來訪,也必定爭取時間帶他們一遊。莊園裡的品酒設施,也點燃了我們尋訪南北卡大小酒莊的熱情。有趣的是,有位住緬因州的久違重逢老友聽說我住南卡,就立刻向我打聽碧兒特摩莊園,說《世界周刊》有專文報導。當她得知該文作者是我時,與我扭笑成一團!
對於南方文化的漸進了解,終於使我勇於接受挑戰,寫《文壇頑童—馬克吐溫》傳,並列入三民書局的《世紀百人》兒童叢書。馬克吐溫作品裡最遭詬病的南方土話,其實就是我在圖書館裡經常聽到的。他的著作中提到的整天哼哼嘿嘿唱個不停的黑人小孤兒和善於講鬼故事的黑奴叔叔,不就是經常環繞在我周遭的人物。我們兒童部門的非裔助理丹尼爾,最擅長講鬼故事。每次他講馬克吐溫最愛的〈金手臂〉故事時,全場屏息以待的就是那句最驚魂動魄的「Who got my golden arm?... You, it\'s you!」
在南卡落腳快三十年了,當初那被譏為鴃舌的南方口音,不知不覺間已爬上了我的舌尖;那濕熱到令人恨不能隨汗水一起蒸發的夏天,竟成為我們躺在海灘讀小說或跳到海裡補浪的最好季節;那路邊攤販出售的鹹死人的水煮帶殼花生,已成了孩子回來過節時必備的零食;七月裡鄉下路旁的桃子攤販,總令人想起梨山的水蜜桃;候鳥紫岩燕成群結隊飛向瑪蕊湖心的孤島時,似提醒我們日月潭就近在眼前……。而今退而不休,還繼續把多元文化熱延燒到臨近鄉鎮小城,為圖書館與各級學校開五花八門的〈東方美學〉講座。聽眾驚喜的眼神與熱情的回饋,一再向我印證南方民風淳樸。
老實說,我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是我改變了南卡,還是南卡改變了我?但是當我們唯一的孩子在密西根買房紮根時,問我們要不要一起搬過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們可是南方人呢!還有後院的柿子,桃子,無花果,枇杷,葡萄,藍莓……怎捨得?」
*本文原載於【我在我城——第二故鄉寫作】,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文集,台北聯經出版社,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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