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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點點滴滴都是思念

雲 霞

獨坐電視機前,面對屏幕上不斷播送父親節禮物的廣告,頓時,對父親的思念排山倒海而來。
時間過得真快,不敢相信他老人家過世已六年了,過去與父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一重現眼前。回憶中,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那樣生動清晰,彷彿從沒離開過。
從小,胖嘟嘟的我,就是父母親的開心果。三、四歲多時,父親把我抱坐在他的膝蓋上,跟我玩遊戲。要我舉起食指,放在鼻頭上,當他一發令,說聲「眼睛」時,我的手指就得同時指向自己的眼睛,不能等他說完才指。如果沒指對,指向了耳朵,需受罰,得伸出小手讓他打。父親把手舉得老高,似要重重打下,結果卻是輕輕放下。有時他沒放下,反而抓起我肥胖的小手,朝手心親一口。剃後新長出的鬍渣,搔得我癢癢的,逗得我喀喀笑。我想那時父親雖說是逗我玩,其實也是在訓練我的反應能力。
父親喜歡聽我唱歌。約六歲時,他總愛在朋友來時親昵地喚我:「霞兒!快出來,給張叔叔、劉伯伯唱首歌。」我就把剛學會的歌謠〈人從什麼地方老〉拿出來,邊唱邊表演。小不點兒模仿老人,那稚嫩清脆的嗓音,逗趣的模樣,讓大人笑開懷。
「人老了,人從什麼地方老?人從頭髮上面老,白的頭髮多來黑的頭髮少!
人老了,人從什麼地方老?人從眼睛上面老,看不見的多來看得見的少!
人老了,人從什麼地方老?人從耳朵上面老,聽不見的多來聽得見的少!
人老了,人從什麼地方老?人從牙齒上面老,嚼不動的多來嚼得動的少! ……」
早期,台灣經濟尚未起飛,大家生活都過得十分簡樸。那時沒電視,父親就喜歡聽收音機裡播放周璇唱的老歌,聽時,還搖頭晃腦打著拍子,十分陶醉。聽久了,我自然跟著學會了。
父親喜歡喝兩口,尤其是家裡有朋友送的金門高粱時,母親將滷牛肉、鴨翅膀、鴨腳、豬耳朵、豆乾、炒小魚乾、花生米,加上自己醃製的腊肉、香腸等,輪番給他做上兩三小碟下酒。每次父親都眯著眼,心滿意足地慢慢品、細細嘗。對他來說,那真是人間至高無上的享受。
有好酒好菜,父親暈陶陶地,當他一眼瞧見我打從外面進來,趕緊喊我:「霞兒!來,給爸唱首歌。」「要唱哪一首呢?」我挨過去。「就唱〈月圓花好〉吧!」於是我脆亮地唱著:「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聽完,他意猶未盡,「再給爸唱首〈拷紅〉,怎麼樣?」「好咧!」我也唱得興起。
「夜深深 停了針綉 和小姐閒談心 聽說哥哥病久 我倆背了夫人到西廂 問候……」該過門時,我停了下來,父親馬上打著拍子,帶著四川腔,哼唱著曲譜「2321 2321 23212615」,幫我過門。這曲唱完,過了癮,父女倆都樂呵呵地。
父親看我眼睛盯著碟子,知我嘴饞,夾起塊滷牛肉送到我嘴裡,一高興,還把他的小酒杯遞給我,「來,喝一口。」他早把母親的叮嚀:「不准給小孩子酒喝」拋諸腦後。即使小嘗一口,那股辣味直嗆入喉嚨,可是我並沒被它嚇退,心底想著:是父親的女兒,就該跟他一樣,也會喝酒!於是,每次就那麼一小口一小口的輕嚐,日久天長,喝酒的功力漸增,呵呵,高粱酒入口是越來越香。
冬天,太陽照得人暖和和地,父親搬把椅子到院中坐。他讓我也搬個矮凳子坐在他跟前,側著臉,趴在他大腿上,幫我掏耳朵。父親是個動作細緻的人,輕輕地,這邊摳摳,那邊勾勾,好舒服。掏完,他問我:「妳要不要也給爸掏掏?」我試著學他,雖然毫無章法,不過動作倒也是輕輕的。掏完後,我用左手把他的耳垂拉起,蓋住耳洞,用右手去彈我蓋住他耳洞的大拇指指甲蓋,發出嘭嘭的響聲,沒想到父親竟問我:「哪學來的?好舒服,再多彈幾下。」我只是調皮好玩而已。
不知不覺間,我就這麼快快樂樂地浸在愛的蜜缸中長大了。
中學,考上了台南首屈一指的台南女中。對父親來說,這真是個意外驚喜!他原先心裡疑惑著,一天到晚在台南公園玩的我,會不會考不上?其實我心裡明白,父母親那麼疼我愛我,我也好愛他們,他們期望我的,就是好好讀書,考上好學校。因此我早已暗中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他們失望。
住家隔學校甚遠,看到父親買回一輛飛利浦女用腳踏車送我,我驚喜得說不出話來,那可是得用掉他兩個月的薪水啊,不知那筆錢母親存了多久?車子一身泛著棗紅色亮光,座前還是斜杠,穿著裙子,右腳不用抬很高,即可優雅地從前面斜跨而上。我迫不及待地在住家附近試騎一下,又輕又舒適。下坡時,整個人御風而行,衣袂飄飄,那感覺像個神仙似的,棒極了!
考上台大,一看校園那麼大,住的第八女生宿舍隔教室、圖書館、校門口都有好長一段距離,於是這輛車隨即運至台北,充分發揮它的功能。騎著它上學、到校門口採買、當家教等,由於我的寶愛,它依舊光亮如新。有一天同寢室的小甘要借用,我不好意思拒絕,只懇請她務必小心,沒想到她回來時十分著急地告訴我,車不見,被偷了。如五雷轟頂,我難過得要命,滴下淚來。她會不會粗心大意沒上鎖?也許她不明白,也無從體會,這鐫刻著雙親愛的寶車,對我的意義有多麼重大!她賠了我一輛雜牌老舊二手車,騎起來好重,好費力,還嘎嘎響,心中更加懷念我那部「愛駒」了。
光陰似箭,我們畢業、成家、移居國外,父母親為了兒女,也連根拔起,全家人在多倫多團聚。雙親在此一住三十幾年,是他們一生中住得最久的一個城市,早已把這異鄉住成了故鄉!
猶記得父親初來多城時仍健步如飛,離世前五年,得了一場病,開刀後,政府相關單位評估,母親也已年近八十,於是將父親從醫院直接送進了長期護理中心。小時候我唱那首歌謠〈人從什麼地方老〉時,絕沒想到,當年英挺的父親,有一天,竟會變成歌詞中的這個模樣,甚至更超過。他的頭髮:灰白稀疏;眼睛:不是「看不見的多來看得見的少」,而是完全看不見,失明了;耳朵:得靠近大聲講,他才聽得見,他又不喜歡戴助聽器;牙齒:則早就戴上了假牙。
人生由豐富的彩色變成了單調的黑白,他是怎麼調適熬過來的?或許他從來也沒調適過來?我試著設身處地也當個瞎子。閉上眼,不能看書,不能用電腦,摸索著走,唉,才幾分鐘就受不了,想著他日日夜夜都活在那一片黑暗中,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
十幾年前,我由多城搬至美國,每年聖誕節返回闔家歡聚。自從父親住進了長期護理中心,爾後返回,第一件事就是與母親前往看望他。一路上,母女倆說說聊聊,一起回憶過去。以前在台時,母親總埋怨父親,當年不管家裡米缸快見底,依舊呼朋喚友來家吃飯;一坐上麻將桌,就忘了東西南北;身上剩兩個錢,就全拿去買愛國獎券;子女開學了,也從不發愁學費有無著落……反正在父親心裡,母親是家裡的頂樑柱,一切有她頂著。而如今,當母親面對著瘦骨嶙峋的父親時,過往再多的埋怨,全化為一聲聲愛的叮囑~要多吃點、要多喝水、要蓋好被子、要記得吃藥、冷氣強要穿襪子……
每次,父親一聽見我們來,清癯的臉龐就綻放出歡快的笑容。我們怕說話太大聲吵到別人,於是把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推下樓,到花木扶疏的庭院中走走。瞧他笑意盈盈,眼睛雖看不見,想必是依然能感受到陽光照臉,清風拂面,還有新鮮空氣中流動的花香。愉悅的心情,讓他開始拉開嗓門,天馬行空地擺起龍門陣來。母親說他平時說話也就是「天一句,地一句的」,不知道這是否已是老人失智的現象?現在似乎更嚴重了,他時空錯亂地說:
「我有法力,手指一捏,就能把孫悟空捏到眼前來。」「爸,您好厲害!
「我跟孔夫子是同時代的人。」哇,抬出了受人尊崇的孔夫子,這不能聽聽就算,我湊趣地順勢問:「爸,那孔夫子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父親認真地想,低頭陷入沉思。突然,他猛一抬頭,懊惱地回我:「我眼睛瞎了嘛,哪能看得見他穿什麼衣服?」這一下,害我怔住說不出話來。他竟能毫不含糊地穿梭遊走於現實世界與幻想領域之間,讓我心裡頓生佩服!
毫無預警地,母親突然罹患了胰臟癌,從發現到過世僅三個半月,全家人傷心欲絕。起先編個謊言瞞著父親,說母親感冒了,不能來看他,護理中心規定患者不能來探視,以免將病菌帶入,傳染給其他老人。半年多母親沒出現,父親從懷疑到確定母親走了。從此,他不再多問,少言少語,也少吃。喂他,頂多三兩口,再多就吐出來。我想母親過世,對他是個極大的打擊,他這一生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娶了賢德的母親,幫他撐起一個人人稱羡的家。
看他這麼氣息奄奄,可有病?護理中心將他送至醫院檢查,掛點滴。檢查報告出來,他沒病,醫院不能留人,又送回護理中心。想來母親走後,他已了無生趣,漸漸自絕於世,終至停了氣息。
人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回憶至此,無奈地發出一聲嘆息。窗外暮色已深,起身拉下窗簾,捻開了燈,我慢慢朝書房走去。打開電腦,敲起了鍵盤,傾訴出我對父親無盡的思念……
8/8/2017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寄自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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