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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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詩人余光中先生離開了這個紛紛攘攘的世界。十五日清早得到消息,第一時間寫信到中山大學給余夫人我存女士,表達我們的不捨與慰問。上個世紀九○年代,我們有三年時間駐節高雄,余先生是首屈一指的文曲星,他又是這樣的了解美國,於是我們便有機會在各種文化活動中見面。余先生總是西裝筆挺、和顏悅色、談吐幽默,非常的親和。一次談到俄羅斯文學,他問我,最喜歡誰?我答說,屠格涅夫。他又問,為甚麼?我又答說,因為他文字中飽含的詩意,他的書寫甚至豐富了優美如歌的俄文。余先生微笑,自此,談話中便有了某種默契。新世紀,回台北看書展,看到九歌攤位前讀者們大排長龍,知道余先生有新書發表,便停住腳步在九歌訪書,見到了余先生,向他致意之後,這才帶著他的新書離開。
我總是覺得,對一位優秀作家最好的紀念,便是去重溫他的一部著作。余先生的書在我的書架上有長長的一排,我沒有去碰那許多家喻戶曉琅琅上口的詩句,也沒有去翻開他深入淺出的譯著。我打開了一本內容繁富的散文集,余先生狂濤般的思緒竟然像鐵軌一般在眼前閃亮,向遠處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這本書,是九歌二○○八年出版的新版《望鄉的牧神》。內中匯集的散文都是余先生一九六六到一九六八年的創作,曾在純文學出版了十二版。純文學結束後,余先生再次修訂並交給九歌出了新版。半個世紀的歲月,重讀這些振聾發聵的文字仍然能夠感覺耳目一新。
五十年前,華文世界並沒有所謂的「旅遊文學」氾濫,余先生卻同徐霞客一般以一顆敏銳的詩心、以文學之筆將他在美洲新大陸的旅行經驗、內心的感受寫成五篇激動人心的紀行美文,帶著讀者飛車翻山越嶺穿越沙漠疾駛至海濱,也引領我們抵達美國學生在密西根的家庭農場,體驗普通美國百姓的日常生活,甚至同去狩獵,一道度過萬聖節,體驗美國青年內心單純又複雜的情感。第五篇〈地圖〉寫的卻是回國後面對抽屜裡的地圖們的心情。告別「倜儻的江湖行」、告別「意氣自豪的浪遊熱」,在台北廈門街「恢復了灰城自囚的心境」。然則,在六個榻榻米的空間裡,詩人不僅面對六百字稿紙的無限大,在其上創造他的立體建築;而且,他教學,從年輕學生澄澈的眼睛裡看到自己已然成為一個光源,正在照亮一個個求知若渴的心靈。
何以致此,詩人自省,並將自己的人生之旅畫分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於這三種空間、這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的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註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遊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
詩人絲毫沒有離開本行,十九篇評論文章犀利闡述現代文學的成功與失敗、重新認定古典文學的特色與價值。在論述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詩人當時正走在「現代與古典的十字路口,準備為自己的回歸與再出發重繪地圖」。毫無疑問,這樣的討論對書寫者而言是醍醐灌頂,對讀者而言則是別開生面。
一九六六年,何其貼近又何其遙遠!余先生在〈六千個日子裡〉這樣說,「中國的苦難,深深地烙著我的靈魂。立在眼前這場大旋風和大漩渦之中,我企圖撲攫一些不隨幻象俱逝的東西,直到我發現那件東西便是我自己,自己的存在和清醒,而不可能是其他。」詩人對自己的靈魂說,「瘋狂的中國將你刺激成詩篇」。而余先生的清醒是非比尋常的,一九六六年,文革初起,詩人親見神州沉淪、斯文掃地,而有長詩〈敲打樂〉的誕生。直指「中國中國你是一場慚愧的病,纏綿三十八年」。那時詩人正是三十八歲。讀者心領神會,文革劫難源遠流長並非偶然。相較於今日中國,文革這一章正從現代史教科書中退隱,年輕人已不知歷次政治運動究竟為何物,部份海外華文世界不辨黑白一味在灰色中欺人自欺,余先生的清醒又是多麼的可貴。
無獨有偶,余先生在〈梁翁傳莎翁〉一文中,盛讚梁實秋先生以三十六年的辛勤勞作全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之超絕常人的毅力、有始有終的精神,以及信達雅兼顧的譯作質量。余先生認為,梁實秋先生是優秀的翻譯家、文字學者、散文家,但是,「對於中國新文學最具重大意義的,是身受英美式自由教育並信奉儒家溫柔敦厚之旨,自由主義的真正批評家梁實秋。」
余先生進一步說明,「在三十年代的中國,面對左派文人壓倒性的優勢,梁實秋先生敢以一支獨立的筆,向那些『穿制服的作家們』挑戰並且應戰。在『革命文學』、『普羅文學』氾濫之際,梁實秋獨舉古典精神,再三強調『沉靜地觀察人生,並觀察人生的整體』。在左派文人高呼『階級性』第一的時候,梁實秋指出階級性的偏窄與人性的普遍。在左派文人高呼文學進化論時,梁實秋卻宣揚文學的永久性。在左派文人叫囂文學大眾化的時候,梁實秋獨憂粗俗的大眾化,只有降低文學而不能提高大眾。」眾所周知,「與人民為敵」的梁實秋先生在中國大陸曾經遭到惡毒的攻擊與詆譭。但是幾乎人手一冊的《英漢-漢英雙解字典》卻在七○年代末發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當我們在新世紀面對著又一波的「紅彤彤」、某人的「思想」將寫進黨國政綱,而自由的文學創作再次面臨窒息之時,余先生對於梁實秋先生思想與作為的論述怎能不激勵我們,怎能不引發我們的深思。
只有口號的文字不是文學,余先生不但以他的學養為我們做出東西方文學的深度比較,更以他的創作經驗指導寫作者如何在文字上更在境界上、結構上下功夫,更以他的博學深思為讀者們開拓了深邃的視野。
啟明星升起的時分,我望向星光下燁燁閃亮無盡頭的文學長河,感念著余先生給我們的永不過時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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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鄉的牧神》
作者:余光中
出版者:台北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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