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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似曾相識

湖北作家方方是一位嚴肅的寫作人,我同她見過一面。一次文友聚會中,我們同桌進餐。吃飯、聊天還不夠盡興,還要表演節目,大跳肚皮舞。同桌的人們都站起來湧向前去拍照,我同方方兩人坐在角落裡慢慢地吃我們的晚餐。只聽得她嘟囔道,「不是文學會議嗎?跳甚麼肚皮舞哩?」自此,我對她刮目相看。
一日,收到一位武漢友人輾轉寄來的一本新書,是方方的小說《軟埋》,因為甫一出爐便遭到橫加指責,方方憤起駁斥;友人認為,這本小說我「非看不可」,於是不遠萬里轉寄而來。
秋夜,冷雨颼颼,我打開這本書,一股陰風自書中被釋放出來,帶著尖利的呼嘯。猛然間,我明白了「軟埋」最基本的含義:人死後,沒有棺槨、連蓆片也無一張,在土地上挖個坑、淺淺掩埋。如此,按照中國傳統說法,死者無法投胎轉世,便在原地徘徊,是為「軟埋」。人類遭遇大屠殺、大瘟疫、大饑饉、戰爭、匪患等非常事件之時,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
方方的書談的是一個早已被刻意塵封的劫難,屬於當代中國的一個政治運動,它的名字叫做「土改」。這個令人悚慄的名詞在我的心底裡仍然是鮮活的,於是方方的娓娓述說便有了似曾相識的親切。一九六三年,大饑饉剛剛過去,「社教」尚未來臨之前的北京,我從北大附中回家度周末,看到我的外婆同她唯一的哥哥在幾張紙上寫寫算算。舅公來自上海,他和顏悅色地招呼我,很簡單地說明,他同我外婆都是年輕時便離開家鄉,土改時成分定為「小土地出租者」,未遭整肅。留在家鄉的家人以及外公的家人都未能倖免於難。現在他同我外婆在仔細核對,兩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連同親如家人的長工、僕婦在土改中死於非命的到底有多少人。十六歲的我靜靜地坐在板凳上,看這兩位長輩一房一房、一個一個地細細計算,兩人神色凝重,得到的總數是一百一十四人,最年長者已經八十多歲,最年幼者不到六個月。只有一人「下落不明」,那人是外公家族裡的一個年輕人。我心跳加速,問道,「他們最後怎樣了?」外婆說,「不知道,大約是被草草掩埋了」。直到他們兩位先後辭世,外婆同舅公都沒有返鄉過。文革一起,外婆第一件事便是將這幾張紙頭焚燬,因為它比地契、房契之類的東西都「可怕」得多,它記錄了一段真實的歷史。時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我說不出這些人的姓名,但是被軟埋的一百一十四人,這個數字,我從未忘記。
方方沒有細述土改過程之恐怖與慘烈,她只寫一個女子娘家被清算之後在婆家造成的連鎖反應,因為知道絕對沒有好結果,便全家服毒自殺。這個女子負責軟埋,然後帶著小兒子出逃,為夫家留下一條根。其中的驚恐、掙扎、無奈、悲憤,方方以但丁式層層地獄的描寫來表述這樣一個弱女子艱難的跋涉。
不幸的是孩子落水身亡,萬幸的是被救上岸的女子遇到了另外一個土改倖存者吳醫生。他的「履歷」是從他全家被滅絕自家鄉出逃後開始建立的,極為僥倖地逃過了這個警察國家對每一個公民的瞭如指掌。他的家世被深深地掩埋了,無人知曉。這讓我想到我外公家的那個年輕人,風聲鶴唳中,倉皇出逃,從此更名改姓消失於萬丈紅塵之中。清楚記得外婆說過,文革中有調查人員找她指認一個中年人是否外公家族的「遠房姪子」。來人說話很委婉,外婆知道,她的指認可能決定那人的命運,若是被扣上「逃亡地主」的罪名,後果是明擺著的。她仔細審視照片上那穿著普通人民裝的男子端正的面容,說道,「不認識,從未見過」。將歷史掩埋,再加一鍬土。於是,一百一十四,終究沒有變成一百一十五。
方方清醒地站在當事人的立場而非小說作者的立場描摹出那個人們掩埋歷史的痛苦而決絕的過程。有意識的掩埋是為了活著,比如「吳」醫生;無意識的掩埋,比方說失憶的「丁子桃」舊日的黛雲,也在無意中得到了活著的結果;而更多的人對自家慘痛的過去,對當代歷史的重重劫難,是選擇遺忘的,這是「軟埋」的另一重意義。對於這樣一種現實,方方懷抱著深切的理解與同情,因為這些為數相當多的人有權利活下去。
方方架構出的小說,揭出了一角冰山,那冰山是切切實實存在著的。黛雲的夫家姓陸,家大業大,全家被軟埋之後,其大宅無人敢於居住,便荒廢了。「丁子桃」同「吳」醫生的獨子青林出現之後,陸家大宅裡便傳出「沒死、沒死……」的竊竊私語聲。然而,我們讀者跟著方方一路走來,明白這「欣喜」是多麼的虛幻。青林是黛雲親生沒錯,父親卻是早已被滅絕的董家人,假托了一個吳姓,倖存於世。這便揭櫫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陸姓家族沒能留住自家的孩子,董家更是灰飛煙滅。兩個家族在土改中一共死了多少人?並無倖存者在紙上寫寫算算。
方方不依不饒,讓吳醫生留下了筆記,讓丁子桃不斷地從潛意識裡找回自己,說出嚇人的話,帶出一個個謎團。青林,他們的兒子,終於輾轉找到了某些端倪,但是,他選擇了「既堅強又輕鬆的生活」。母親失語多年,臨終發出「我不要軟埋!」的清晰語聲。青林將母親放進一具棺槨,火化,同父親的骨灰與父親的筆記本合葬。從此,吳青林成為一個吳氏家族的始祖,不但與陸姓毫無關連,與母親的娘家胡姓毫無關連,甚至與父親家族的董姓毫無關聯。他選擇,「堅決不去知道哪些本該知道的事情。時光漫漫,軟埋了真實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它就是那真實的一切?」
無可厚非,有人選擇遺忘。但仍有人選擇記錄。方方在後記中說:「我們不要軟埋」。這是一位對歷史負責的小說家不畏幽暗、不畏強權、不畏醜惡的宣言。多次的軟埋讓似曾相識的過往形成了一個硬繭,形同頑石。當代歷史在其中無聲地窒息。方方的小說猶如匕首,刺穿了硬繭,讓歷史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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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埋》
作 者:方方
出版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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