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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白先勇講紅樓夢

吳公子

一. 白先勇的演講
白先勇先生於2019年10月27日,於休斯頓佛光山中美寺演講紅樓夢,講題為「戲中戲──紅樓夢中戲曲點題的功用」。他說小學時看紅樓夢,最想知道後來寶哥哥、林妹妹結婚了沒。後來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每年的明清小說課程,教授紅樓夢,一教就教了二十多年,從學校退休後二十多年,台灣大學又請他教紅樓夢,本來想一個學期講完,只講了四十回,第二學期每週加一小時,也只講到八十回,第三學期,終於講完一百二十回,整理這三學期的教學內容,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書。這三學期的教學,採用的是庚辰本紅樓夢,在與程乙本對照之下,發現庚辰本有許多問題,最好的版本是桂冠書局出版,啟功註釋的程乙本,可惜已經斷版,幸好今有新出的桂冠程乙本紅樓夢,更名為時報《紅樓夢(程乙本校注版)》,廣西師範大學也推出其簡體字版本。
白先勇先生說他學西洋文學,十九、二十世紀很多了不得的作品,看起來吃力,例如俄國杜斯妥也夫斯的作品,看完心情沉重,而紅樓夢卻是雅俗共賞。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紅樓夢有其神話架構,神話中說共工撞倒不周山,山崩天柱折,女媧煉石補天,剩下一塊石頭,以下凡補情天。那石修得人形,被警幻仙子命名為神瑛侍者(即下凡之賈寶玉),灌溉了一棵絳珠仙草(即下凡之林黛玉),所以林黛玉要還情債,為賈寶玉哭得淚盡人亡。那石在青埂(寓意情根)峰下,情已生根,因此紅樓夢一書又名情僧錄、石頭記。每個人都要到紅塵走一趟,成僧須斷情,而賈寶玉卻為情僧。
紅樓夢的儒道釋架構的底蘊很深,形而上玄思的儒道釋哲學,以書中鮮活的人物來註釋。賈寶玉幼時抓周,只抓些胭脂水粉,父親想這孩子長大怕要成色鬼。賈寶玉的父親賈政為儒家,其經世濟民之入世,與佛道鏡花水月不同。中國人多經歴三種人生階段,年輕時儒家,中年時或丟官或股票垮了或感情垮了,總是挨了兩下子,道家來了,退一步海濶天空,晚年時如王維、蘇東坡、湯顯祖都走向佛家。儒道釋三種境界,在紅樓夢一書中鋪陳得很好。
紅樓夢像是一幅十八世紀中國貴族家庭的工筆畫圖卷,如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人物鮮活。三國演義中打了許多場仗,讀者記不得,卻記得曹操、張飛、諸葛亮,看水滸傳也記得宋江、魯智深。紅樓夢人物營造成功,又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戲曲、當時白話口語,融合在一起,使得其小說的境界既寬且深。曹雪芹生於金陵,抄家後至北京,既有南方的婉約,又有北方的蒼涼,祖先為漢人,被滿人擄去為包衣(即奴僕),三代四人擔任江寧織造六十年,為康熙於江南之耳目,今故宮博物院有曹寅的奏摺。
紅樓夢成書於乾隆由盛入衰之時,主題寫賈家(即曹家)興衰,卻無意間指出,國內生產總值(GDP)為世界第一的乾隆盛世,已埋下衰敗。紅樓夢第五回中,主要人物的命運,被唱出如史詩般的興衰輓歌,中華文明自乾隆時由高峰往下落,而紅樓夢成書於此歴史的分水嶺。西方十八世紀的小說,沒有一部像紅樓夢這樣嚴謹,並且具有現代性(modernity),例如書中的林黛玉,即有佛洛伊德式的惡夢。
紅樓夢一書多引用戲曲,尤其是晚明至乾嘉兩百多年為國劇的崑曲,崑曲為明清最高文化成就之一,康熙及乾隆都喜歡看戲,乾隆宮廷戲一演一兩百人,戲班有一千人,上行下效,貴族及商人多有家班子,蘇州一地就有幾百個,請客總要唱戲。紅樓夢的前七十回寫賈府之盛,賈母之夫賈代善為襲了爵位的一代,賈政之女賈元春被封為賢德妃,康熙六次江南南巡,四次住在皇帝姻親的賈家,每次花費幾萬兩銀子,康熙又給補上。紅樓夢書中,賈府為了元妃省親起大觀園,並於蘇州買了十二個女伶來唱戲,園中並有尼姑庵。
紅樓夢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當元妃扶起向她行禮的母親及祖母,她又成賈家女兒,賈家之盛全靠元妃,寶玉幼時,元妃曾教他寫詩,如今省親歸來,點了四齣戲,脂硯齋批語道破其中關鍵,《豪宴》點出後來賈府被抄家,《乞巧》點出後來元妃之死,《仙緣》點出後來寶玉出家,《離魂》點出後來黛玉離魂。白先勇先生說,杜麗娘與林黛玉皆十六歲離魂。
《豪宴》為清•李玉《一捧雪》中的一齣,劇情為明朝嘉靖年間,莫懷古家有祖傳玉杯一捧雪,嚴嵩之子嚴世藩索取不成誣告其謀反,僕人代主人赴死,湯勤以告密頭顱為假要脅,被莫懷古之妾雪豔娘刺死。《乞巧》(密誓)為清•洪昇《長生殿》中的一齣,劇情為唐明皇與楊貴妃於七夕,許下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誓言。白先勇先生說,元妃死時才四十多歲。
《仙緣》(仙圓)為明•湯顯祖《邯鄲記》中的一齣,劇情為呂洞賓於邯鄲客店,以法術的枕頭引盧生入夢,讓他在夢中過了仕途功名的虛幻一生,盧生受點化後,上天為何仙姑當掃花人。白先勇先生說,盧生夢醒時,客店煮的黃粱未熟,見母驢即其夢中之妻,院中雞狗即其夢中之兒女。
《離魂》為明•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齣,劇情為南宋太守之女杜麗娘,夢中與書生柳夢梅於牡丹亭幽會,後鬱鬱寡歡而亡,冥府判官查出她命不該絕,將其判回。白先勇先生說,青春版牡丹亭至今已演出三百五十多場,杜麗娘執梅回眸的一剎那,令人印象深刻。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薛寶釵十五歲生日,賈母命其點戲,她點了一齣《山門》,點出賈寶玉的佛緣。《山門》為清•邱園《虎囊彈》中的一齣,劇情為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當和尚,有一天溜出去喝酒吃肉,醉醺醺地回廟,醉打山門。寶釵唸《山門》中唱的《寄生草》給寶玉聽:「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後來和襲人談話時,細想「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這句話的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白先勇先生說,林黛玉的母親姓賈,與賈寶玉為姑表,薛寶釵的母親姓王,與賈寶玉為姨表,姑表較姨表親,林與薛個性不同,林黛玉不高興就不高興,愛使小性子,薛寶釵懂得人情世故。小說最後須指向主題,紅樓夢像一場大戲中有幾百個摺子戲,千里伏脈,其中點唱的戲有很深的伏筆。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林黛玉在大觀園,聽到十二個學戲的女伶唱明•湯顯祖《牡丹亭》中的《遊園驚夢》,點出曲中的惜春,為杜麗娘惜自身青春,亦為林黛玉惜自身青春。女伶們唱道:「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紅樓夢寫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白先勇先生說,林黛玉全身都是神經末稍,為詩魂,非常敏感(sensitive) 及細膩(delicate),又多疑,沒有安全感,何況賈寶玉身邊圍繞著一大群女子。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賈府女眷於端陽節至清虛觀打醮,神前拈戲,頭一本《白蛇記》點出賈府的起家,第二本《滿床笏》點出賈府的興盛,第三本《南柯夢》點出賈府被抄家、林黛玉死、賈寶玉出家。紅樓夢寫著,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白蛇記》即元•白樸的《斬蛇記》,《滿床笏》為清•龔鼎孳所作,劇情為唐朝名將汾陽王郭子儀六十大壽時,七子八婿前來祝壽,他們皆是手持笏板的官吏,將笏板放滿床榻。《南柯夢》為明•湯顯祖所作,改編自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劇情為唐朝東平人淳于棼酒醉後夢入大槐安國,被招為瑤芳公主之駙馬,任南柯太守,政績卓著,榮耀顯赫,公主死後淳于棼被逐,醒來卻是一夢,大槐安國只是槐樹下的螞蟻穴,契玄禪師度他出家。白先勇先生說,賈府中人在道觀也看戲,觀中的張道士,曾為代替榮國公出家的替身,賈母不敢輕慢。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寫《續琵琶》,曹寅妻子的哥哥為李煦,李煦的兒子李鼎不但愛看戲,自己也票戲。正如紅樓夢中,甄士隱註解《好了歌》的「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紅樓夢第八十五回《賈存周報陞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賈政陞了郎中,唱戲賀喜,前兩齣為吉慶戲文,第三齣嫦娥偷了靈藥的《冥昇》,點出林黛玉偷了情(動了情)。《冥昇》為元•庾天錫《蕊珠宫秋月》中的一齣,唐•李商隱《嫦娥詩》中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紅樓夢第九十三回《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臨安伯請吃酒聽戲,蔣玉菡唱的《占花魁》中的《受吐》一齣,點出後來花襲人嫁給蔣玉菡。紅樓夢寫著,「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果然蔣玉菡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作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直等這齣戲煞場後,更知蔣玉菡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
《占花魁》為清•李玉根據明末馮夢龍《醒世恆言》中《賣油郎獨占花魁》所作,劇情為賣油郎秦鍾積銀求見,殷勤服侍醉歸之妓王美娘,後美娘受富公子欺辱投湖,得秦鍾相救,自贖從良,兩人結為夫婦。白先勇先生說,花襲人與蔣玉菡為賈寶玉的俗緣,賈寶玉初識蔣玉菡,以襲人給他的松花汗巾子,與蔣玉菡的大紅汗巾子交換,如同為襲人與蔣玉菡交換了信物。寶玉於紅樓夢第五回,神遊太虛幻境,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有「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說的就是襲人後來不會嫁給寶玉為妾,而會嫁給蔣玉菡為妻。
白先勇先生說,紅樓夢第五回,歌女所唱「紅樓夢引子」中有「開闢鴻濛,誰為情種?」情種為紅樓夢的關鍵字,映對寶玉又見蔣玉菡,聽他唱《占花魁》後的「更知蔣玉菡極是情種」,花襲人即為花魁,蔣玉菡替寶玉完成一段俗緣。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也就是最後一回,賈寶玉中舉為賈家取得科舉的功名,為薛寶釵留下腹中胎兒,即日後與李紈兒子賈蘭重振家業的賈桂,寶玉的俗身一半留在襲人,一半留在蔣玉菡,寶玉的佛身隨一僧一道飄然而去,紅樓夢至此圓滿結局。
二. 吳公子的聯想
白先勇先生於此次演講中,以十一齣戲說明紅樓夢中戲曲點題的功用。吳公子以他未提到的十齣戲曲,與紅樓夢中的人物及遭遇作一聯想。
紅樓夢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賈敬壽辰中戲班唱的三齣戲,吳公子以《雙官誥》聯想昔時,寧國公及榮國公封官晉爵,為賈府創立家業,又聯想後來,第一百一十九回,守節之李紈之子賈蘭中舉,寶玉亦中舉。《還魂》聯想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其魂託夢王熙鳳,要她為賈府沒落預作準備。《彈詞》聯想第一百零五回賈府被抄家,由興盛至衰落。清•陳二白《雙官誥》中,馮瑞被迫離家避禍,三娘碧蓮守節,撫育二娘所生子馮雄,後馮雄取得功名,馮瑞也升官返鄉,三娘終獲父子之雙官封誥。《還魂》為明•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齣,寫杜麗娘還魂。《彈詞》為清•洪昇《長生殿》中的一齣,寫李龜年由唐玄宗的寵幸,淪落為街頭賣唱者。
紅樓夢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元妃省親,看完《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齣戲後,要齡官再作兩齣戲,齡官作《相約》《相罵》。吳公子以《相約》《相罵》聯想第六十六回,柳湘蓮以鴛鴦劍定親,後誤信人言要求退婚,尤三姐以鴛鴦劍的雌劍自刎,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柳湘蓮得知大哭,尤三姐入殮後,他以雄劍斷髮,隨道士去了。《相約》《相罵》為明•月榭主人《釵釧記》中的兩齣,《相約》為史碧桃命丫鬟芸香約皇甫吟來,欲贈其銀兩,以資聘娶,卻被韓時忠前來冒領,《相罵》為丫鬟芸香前往皇甫吟家,責備其負約未前來迎娶。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薛寶釵十五歲生日點戲《西遊記》中的《胖姑學舌》,王熙鳳點戲《劉二當衣》。吳公子以《胖姑學舌》聯想第三十五回,鸚哥學黛玉唸「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劉二當衣》聯想第七十二回,賈府典當度日,王熙鳳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胖姑學舌》為明•楊景賢的北崑雜劇《西遊記》中的一齣,胖姑見唐僧從長安出發,前往西天取經的送行盛會,回家來說給爺爺聽。《劉二當衣》為明•沈采《裴度香山還帶記》中的一齣,書生裴度在香山寺,送還燒香人周氏丟失的玉帶,後因進京趕考缺少盤纏,派老僕去妻弟劉二開的當鋪當衣服。
紅樓夢第四十三回《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王熙鳳生日演的《荊釵記》中有一齣《男祭》。吳公子以《男祭》聯想賈寶玉沒聽這戲,卻帶著僕人焙茗,騎馬出城至水仙庵,焚香祭奠被逐出賈府而投井的金釧。第四十四回,「黛玉因看到《男祭》這齣上,便和寶釵說道……寶釵不答。寶玉聽了卻又發起獃來。」元•柯丹邱《荊釵記》中,王十朋以荊釵為聘的錢玉蓮,為抗拒另嫁他人,投江自盡獲救,王十朋以為她已死,於江邊祭之。
紅樓夢第八十五回《賈存周報陞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賈政陞了郎中,唱戲賀喜,前兩齣為吉慶戲文,第三齣為嫦娥偷靈藥的《冥昇》,吳公子以第四齣《吃糠》聯想寶玉出家後,寶釵生活的貧困,第五齣《渡江》聯想寶玉隨著一僧一道,出家去了。《吃糠》為元•高明《琵琶記》中的一齣《糟糠自饜》,趙五娘於饑荒時,讓公婆吃米飯,自己卻吃糠,後身背琵琶,賣唱行乞,進京尋夫蔡伯喈。《渡江》為明•張鳳翼《徐孝克孝義祝髮記》中的一齣,全劇寫達摩點化梁朝國子監博士徐孝克,《渡江》一齣中,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紅樓夢中說「第四齣是吃糠。第五齣是達摩帶著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吳公子說賈府興衰,像是一場海市蜃樓,如同紅樓夢第一回所說,「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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