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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我見青山多嫵媚

▪周典樂▪

喜歡看山,尤其是雲煙飄渺的高山。
父親收藏了幾幅字畫,有客人來訪時,茶餘飯後,常取出字畫,與客人欣賞。畫中奇峰怪岩,高山流水,山上祥雲流轉,煙籠霧罩,無異傳說中的仙境。幼年時心中好奇,到底何處有那樣的山水呢?如能親身到那山水中去看看該有多好!東西橫慣公路開通後,有幾位叔伯們去過中橫,再來做客時,常盛讚中橫的風景就像畫裡一樣。天祥之美,燕子口之奇,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遂下了非走一趟中橫不可的決心。
說來幸運,念大學時坐在我前面的汝良,父親在梨山與人合夥經營農場,想請我們去梨山玩。在學校裡往往是坐在一起的一群同學們,成群結黨混在一起。我右邊坐的是淑娟,左邊是卓英,前面是汝良,卓英前面是速卿,五人身高亦差不多,自然地同進同出。由於我們的個頭在班上屬於較高的一群,於是號稱五巨頭。
那時救國團辦有許多健行隊,其中東海岸健行隊在台東報到,自成功往花蓮走,最後遊太魯閣國家公園,在天祥解散。看到這個行程,五人大喜過望歡天喜地報了名。正好,回程時我們可以從天祥去梨山,之後續走中橫經台中回台北。
終於來到我夢寐所思的中橫,那興奮之情,難以言喻,高興得真想狂歌勁舞。天下風景若不身臨其境,很難領略其中的妙處。人站在風景裡見到的是三百六十度的景觀,攝影技巧再好的照片也只能拍出一百八十度的局部景觀。青山連綿不盡,雲煙變化無窮,溪水流不斷,都不是照片或圖畫可以表達得出的。真實風景是活靈活現的,照片與圖畫是靜止的。台北基隆一帶的山都不高,台北盆地最高的七星山,只有1120公尺與中橫的眾多高山相比,不免小巫見大巫。建在瀑布上方的長春祠,金瓦白牆古色古香在群山環抱中綠樹擁護之下,仙氣氤氳,此景只應天上有,但確實在人間。長春祠下清泉自山壁中湧出,落在山岩上化做千絲萬縷,四周的青山高入穹蒼,當年的感受是無比的震撼,不覺吟起辛棄疾賀新郎的詞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從天祥到梨山的途中,車至大禹嶺,遠遠看到山峰間雲煙飄緲,一座座的峰腰上恍似圍著一條輕柔的白色絲絹在風裡輕飄飄地晃動,那景致果然就像國畫中的山水。山霧輕飄飄地忽然就湧到了車前,公車穿過雲霧,忽聽公路局小姐搖指一座山峰告訴我們那是合歡山,台灣有名的滑雪勝地。當年滑雪一詞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雖不能至,但能親眼遙望合歡山,我已心滿意足。
那年到梨山,住在農場的小木屋裡。清晨起來,我輕輕撥開窗簾,從蘋果樹梢看到天邊一抹淡紅的晨曦,天光隱隱雲蒸霞蔚,情景之美連做夢也未必看得到,心中的喜悅更甚於在太魯閣看山,大禹嶺看雲。石伯伯帶著我們遊果園,摘蘋果,臨行時又送我們一人一袋水梨。那袋水梨新鮮多汁,甜脆可口,滋味空前絕後。水梨的品種十分特殊,果形像鴨兒梨,但外皮翠綠,滋味比二十世紀梨還要好,我在市場上不曾見過。至今想起猶自納悶,為什麼那款品種不曾發揚光大,此後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水梨。
當時年紀輕,對紅塵俗事有一肚子的不滿,很羨慕農場的生活。想起賀新郎中的另外兩句,「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稼軒年輕時「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那豪氣雲千,有幾人能比得上。但他也有「甚矣吾衰矣!」的時候。感嘆人生如夢,不免幻想別回學校去念書了,不如留在山上找份工打,過隱居的生活。人間萬事不過一笑罷了,是非成敗轉頭空啊!想歸想,終究沒那勇氣,還是乖乖地跟同學們一起回家。
空洞的幻想隨著年紀增加而減少,漸漸懂得腳踏實地過日子。大學畢業後,出國念書,拿文憑找工作,結婚生女,忙忙碌碌數十年。父母相繼過逝,舍弟整理父母遺物,知我喜歡字畫,把父親的收藏悉數送來給我。我把一幅山水畫掛在起居間,閒時常走過去欣賞,每看到畫中雲山,便恍惚看到大禹嶺上的雲煙。至今,我已走過不少名山大川,但中橫的風光卻永遠是我的初戀情人。
2013年十月,回台灣參加國慶環島遊,再度來到了太魯閣。長春祠前風光依舊,中橫仍跟我記憶中一樣美好。那年台灣的觀光旅遊很旺,每個景點都很熱鬧,觀光客爭買土產,商機無限,一片榮景,連我心中都覺人生的希望無窮。只可惜旅行團趕行程,沒有再往裡走,匆匆轉回花連趕普悠瑪回台北了。
2018年十一月參加海華女作協的會後旅遊,有幸三到中橫。這一回車過長春祠並未停留,直接到達燕子口。
我曾看過多幅以燕子口為題材的國畫作品,對燕子口嚮往已久。前兩次到中橫,都失之交臂。如今居然能行走在燕子口的步道上,頗有意外的驚喜!
不到燕子口,見識不到中橫的壯觀!立霧溪的激流急湍在這裡劈出一條壁立千仞的美麗峽谷,一座吊橋橫過山谷,風景之美令人瞠目!晚秋之日,看不到一隻燕子,只看到崖壁上一個個的壺穴。
本以為崖壁上的洞穴是燕子洞,看解說才知是地下水的出水口,就好似從水壺裡倒出水來故稱壺穴。一路緣溪而行,真的看到幾個洞中有泉水湧出。位置比較高的壺穴,據說在雨季,溪水大漲,地下水積滿時才會湧出水來。有些洞穴並不出水,則是遠古以前被河水侵蝕的痕跡。許多腐蝕洞穴高高掛在絕壁上,見證萬千年前河水的水位之高,現今看到的河床因被河水持續地衝擊,越切越深,才變成今日如此低深的水位。地殼不斷在變動,山海都有可能易位,誰又能知道千百年後,我們現在站的位置會在何處呢?
橫貫公路不愧是鬼斧神工,一小段路上便見一個山洞接著一個的山洞。洞與洞之間,透出一線天光,仰頭看峽谷兩側山峰高不見頂,更使人敬畏中橫之奇之險!
走完一串山洞後,來到靳珩段長紀念公園,這裡是他當年督鑿公路殉職之處。橫貫公路劈山開路,不難想像艱困危險的程度。有了這條公路,打通了台灣東西兩岸的交通,才開發了梨山農場與大禹嶺茶山。我們才能在今日漫步燕子口,這都是前人的辛勞與某些人的犧牲換來的。公園裡有靳段長的塑像,我以恭敬之心對他深深地一鞠躬。遙想他當年的不幸,不由慼然!
從公園邊緣往溪谷中看去,有塊突出在溪水上的山岩,很像印地安酋長的側面,叫做印地安酋長岩。仔細看去,酋長突出的額頭,深陷的眼睛,隆起的鼻樑,微張的嘴,真的一清二楚。酋長的下巴正好被溪岸托住,恍惚一位巨人趴在溪邊喝水,這是大自然間水蝕風化的傑作。
離燕子口不遠處,有一處觀景台,台上有商店,咖啡屋,露天陽台。在這裡可以望見峽谷對面的錐鹿斷崖,斷崖半山腰上有一條明顯的橫線乃是錐鹿古道。這條古道原屬於合歡越嶺古道的一部分,是古時太魯閣各部落間往來連繫的交通要道。古道有多少年的歷史,不見任何史料記載。只知它原來只有三十公分寬,這麼窄的距離,又在半山腰,行走起來該是多麼的驚險。近百來年古道陸續被拓寬,現在已有一公尺半寬,人可通行無礙。但這段路不能隨便進出,除了要申請入園許可,每天還有人數的限制。中橫開發後,太魯閣各部落已陸續遷走,如今山上仍留有原住民居住的遺跡。令人想不透的是,如此的險峻深山裡,居然也有原住民?而斷崖山壁乃是堅硬的大理石,古人是如何開出那三十公分的小路來的?立霧溪水急灘險,不適於行船。乳白色的溪水,含過高的礦物質,看來也不適合飲用。山中無耕地,只有靠打獵為生,思考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山裡的原住民與大自然博鬥,仍能生生息息繁衍到半世紀前,實屬不易。
遊覽車再度經過長春祠,往花蓮方向踅回。仍舊是滿眼青山翠谷泉水泓泓,我卻無端想起這莊嚴精巧的祠中紀念的是二百二十五位殉值的工程人員,不由心中為他們默哀祝禱。還有我的好友王霖,五年前同在長春祠前合影,三個月前卻因癌症不幸去逝,她從發現到離世不過半年。當年形影不離的五巨頭,如今天各一方,除了仍在台灣的淑娟,其他三人都很難見到。「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不由重又吟起辛棄疾的賀新郎。到了我這個年紀,人間萬事除了一笑,卻更學會了包容,亦更能體會詞中的境界。「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好一個辛棄疾,一生壯志未酬,到晚年仍不失狂傲。而現在的我「問何物能令公喜?」仍是當年初遊中橫時的心情「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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