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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愛上台北只需一天(節選)

曉丹

之一:獨行在台北的街道上
早上起來,迫不及待吃完早餐,背上雙肩包就衝出酒店大門。下了幾天的雨早已停歇,天空有點陰鬱,但空氣中卻有一種清爽的味道,獨自一人行走在乾淨的街道上,腳步很輕省,心裡很愉悅。
按照計劃好的行程,今天原是要一早起來,參加女作協台灣訪問團的集體遊玩活動,但昨晚忽然突發奇想,決定脫離大部隊,自由行動一天。想法一產生,心裡竟湧現出一種不可抑制的興奮,彷彿又回到青年時代,每一次獨自踏上旅途,都像是去經歷一場未知的冒險,而每一次都會有一些不期而遇的邂逅,比如在一列老式的綠皮火車上,遇見一個難忘的人,或者在一個邊遠的小鄉村,看見一幕奇異的風景。今天,在陌生的台北街頭,又會有什麼新鮮有趣的事情等待著我呢?
台北的街道很乾淨,不要說路面上看不見任何廢紙和煙蒂,好像連樹上飄下來的枯葉,似乎也不能在馬路上停留,但令人奇怪的是,街上幾乎沒有隨處置放的垃圾箱。我曾經疑惑,路上這麼多行人,他們把垃圾都丟到哪裡?後來知道,台灣人和日本人一樣,出門都會自帶垃圾袋,回家以後再分類處理。想起之前一位計程車司機告訴我,沿街放置垃圾箱的確方便行人丟垃圾,但是萬一沒有及時處理,垃圾箱滿出來會更髒。這讓我想起紐約街頭常會看到垃圾箱爆滿,來不及清理的時候,便當盒和汽水瓶散落一地的情景。台北人還有一個丟垃圾的地方是便利店,這裡滿街巷都是便利店,光是7/11便利店就多得不可勝數,這些便利店不光是出售商品,還為居民提供餐飲及臨時休息的小場所,提供放置垃圾、預售火車票等服務。我想,一個在清潔衛生方面管理有效的城市,方便市民的措施和市民自覺的責任意識應該是雙向並重的。
邊走邊想,卻不知自己離捷運站還有多遠,這條巷子不算偏僻,但那一刻,我的前後都沒有行人,只遠遠看見一位駝背的老婦人,手裡拎著一個手提袋,步履蹣跚地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向她問路。在台北問路,實在是我最愉快的經歷之一,只要我開口,絕大多數時候都會得到百分之百的熱情答覆,較之於在其它說中文的地方獲得的經驗,這裡溫厚的待客之道和助人為樂的傳統發揚得這麼好,實在令人感動。
這位老婦人聽見我問,她原本被駝背壓迫而低垂的頭,艱難地仰起來,聽清問題之後,非常詳細周到地為我指路,我驚訝地發現,她臉色白淨,聲音好聽,神態裡有一種並非卑微的謙恭,又有一種淡然不經意的驕傲。突然覺得她很美,連變形的身軀都透出一種溫柔。我想,她該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雖然身體有疾,但在一個殘疾人不會被歧視的環境裡,她仍然有尊嚴地活著。
這讓我想起前兩天在國家圖書館,正好遇見蔣勛先生在二樓禮堂演講,蔣先生的演講固然好聽,但最令我感動的是,我看見禮堂後面有一排專門為輪椅設置的空位,就像禮堂同樣有特別為輪椅設置的通道一樣,它們的存在,才使得坐輪椅的人可以和其他所有健康人一樣,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聽蔣先生演講。也是在那天,我在捷運站看見一位穿黃馬甲的工作人員,一路領著一位盲人男子乘電梯,直到領他上了捷運,安排他在方便下車的位置上站好,幫助他抓好扶手,工作人員才出了車廂。我當時想,到站了怎麼辦呢,這位盲人乘客會不會自己下車?可巧,他比我早一站下,讓我親眼目睹了發生的事情:車門一開,立即就出現一位同樣穿黃馬甲的工作人員,上來攙扶盲人乘客下車,他們幾乎沒有對話,彷彿是早已安排好的流程。當地人告訴我,殘障人士坐捷運,只要打一個電話,就會有人協助上下車和進出站,非常方便。我想,一個地方的文明程度與這地方的人如何對待弱勢群體息息相關,在每一個細節上對弱勢群體的關愛,其實體現的是全社會的文明,相反,在一個弱勢群體得不到尊重的地方,相信那個地方所有人都活不出人的尊嚴。
看著駝背老婦人遠去的身影,我竟愣怔了很長時間。
拐過一個街角,進入一段繁華的鬧市,捷運站就在不遠處。我忽然看見路邊排了長隊,原來是一個生意興隆的水餃鋪子,招牌上寫著「韭黃水餃,10個60元(台幣)」。再看這個水餃鋪,門面很窄,門邊立了一個收銀台,剩下的通道就僅夠一個人進出了。奇怪的是,緊挨著這家鋪子旁邊,也是一家大小一樣的鋪子,招牌上竟然也是水餃店,看得出,這是一整個單元的店面,一分為二成兩家獨立的水餃店。
忽聽有人在問收銀員:「你兩家都是水餃店,緊挨在一起,這生意怎麼做?」
哈,這也是我的問題!
收銀員笑吟吟地回答說:「我們兩家在不同時段輪流營業,十幾年都如此,不搶生意。」
果然,生意興隆的是這一家,另一家並沒有營業,只有兩個女人在屋子深處的陰影裡包水餃。
「你們兩家是親戚嗎?」那個人繼續問,他跟我一樣好奇!
「不是親戚,是早年一起在街上擺攤賣水餃的鄰里。」這樣的鄰里關係實在令人讚嘆,我唏噓不已。
已有人買了水餃在路邊設置的簡陋桌椅上品嚐起來,他們用水餃蘸著醋和蒜泥,又加上辣椒醬,非常放心地吃著,根本不怕城管會突然出現,將桌椅掀翻。事實上,在台北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有這樣物美價廉的小吃鋪,雖然簡陋,卻沒有人認為它會影響市容,反而覺得它為原本單調乏味的城市風景,增添了濃濃暖暖的生活氣息,還大大豐富了飲食文化。中國人信奉「民以食為天」,這些普通的城市居民,或者外來的遊客,腹中饑餓的時候,一盤熱騰騰的水餃足以令他們滿足,生活的幸福感由此產生,微笑也就毫不掩飾地展現在臉上了。於一般民眾而言,居有定所,寢食無憂,勞動致富,這不正是我們每天期盼的和諧社會的基礎嗎?
在香噴噴的水餃味道里,我穿過人情滿溢的街市一角,繼續朝前走去。

之二:邂逅麗綺
台電大樓捷運站有一條長長的扶手電梯,電梯旁邊的牆壁上用瓷磚鑲了許多兒童畫,那些稚嫩的筆觸,呈現著超凡的想像力,令人耳目一新。我站在扶手電梯上,一幅一幅地欣賞,電梯很快到了頭,我卻還沒有看夠。
沉浸在腦洞大開的繪畫中,買了捷運票,卻忘了看一下我要去的信義安和站乘哪個方向的車。月台上,我在尋找指示標,卻被一位姑娘的美麗吸引住了,她穿一件鮮亮的黃色運動衫,配一款黑色超短裙,露出兩條穿著登山鞋襪的美腿,這身打扮充滿青春的朝氣,尤其她那雙大眼睛,貼著長長的假睫毛,忽扇忽扇,活潑靈動會說話。我看她,她也看我,四目相對無以迴避,我只好又問路,她用手一指:「信義安和站往這邊,像山方向。你跟著我好了,我就是去像山!」她真誠熱情地說話,完全沒有對陌生人的防範與顧忌。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我的項鏈上,她說:「你這串項鏈太美了!是什麼?」我說:「是石頭。」她說:「我知道是一種玉石,我是說那個造型,是一串葡萄吧?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款式,非常獨特!」她走近來仔細端詳,又退後兩步看了兩看,然後歪著腦袋思忖說:「嗯,如果鏈子再長一點是不是更好看?喏,墜子墜到這個部位,兩邊各鑲兩顆綠松石,與你中間這一顆相配,這樣就更美了!我朋友就是做珠寶的,她有一款珍珠項鏈,做成長長的,中間鑲一些小東西,很現代,美爆了!我等下找出相片來給你看!」她無拘無束地自說自話,我於她,好像完全不是路上偶遇的陌生人,而是她熟知多年的小姐妹!這份透著溫情的對陌生人的信任令我心動,我到過其它一些說中文的地方,那些地方的人警惕性都很高,對於陌生人的接近,不是趕緊迴避就是假裝無視,像這樣親如家人的態度,叫人難以置信。而我是相信的,這是我第二次來台灣,在美國住久了,一踏上台灣的土地,說的是母語,吃的是中餐,當地人像待客一樣待我,我真就有回到家鄉的感覺,雖然我的家鄉在中國大陸,那個叫大陸的地方,也是很多台灣人的家鄉,這些人的父輩把家鄉的語言、美食和文化帶到了台灣,台灣成了他們的第二家鄉,而他們的後代在這裡建造了一個奇蹟般的家園。
捷運來了,我們一同上車,車上很空,我們在座位上坐下,攀談甚歡。她開始給我翻手機裡的照片:「看這張,我朋友自己設計的珍珠項鏈,我也學她樣,做了另一款……這張是在大稻呈一年一度的走街,你找得到我嗎?……諾,在這裡,我穿著1920年代的日本和服,像不像川島芳子?……」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暢談著,直到她驚叫起來:「哎呀,我都忘了你是到信義安和站下車,這都快到終點站像山啦!」
她一臉驚惶,我卻笑起來:「那有什麼?坐個回頭車就是了!像山離捷運出口遠嗎?不然去看一眼。」
她說:「要走一點路,你穿這個鞋又不能爬山,要不然你就去看一眼像山公園?就在捷運站出口。」
我中午跟朋友約了吃飯,當然不能去爬山,不過去看一眼像山公園還是可以的,於是欣然和她一起出了捷運站。
「像山公園」四個字寫在一塊大象形狀的石頭上,公園綠草如茵,樹木繁盛,偌大一片場地,卻沒有多少人。她要穿過這片樹林去山邊,我心裡忽然產生一些奇怪的情緒,竟對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有些戀戀不捨起來,我掩飾自己什麼也沒說,她卻說:「我們有緣呢!很可惜就要說再見了,什麼時候再見,誰又知道呢?你要是能在台北多呆幾天,我可以帶你去別處玩!」我說:「就今天在台北。要不然今天晚上你有空的話我們再碰面?我請你吃飯!」
她興奮起來,說:「再碰面,好呀!我爬完山去看看老父親,之後就沒事了。」
「你有微信嗎?我們加微信,四點左右聯繫!」
台灣人多用Line,但稍微時尚一些的人都有微信,她自然也有。跟她掃一掃加了微信,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麗綺。
麗綺,美麗的奇遇!我要說,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奇遇,兩個初相遇的陌生人心裡,完全沒有彼此的防範,說著說著就開出真誠信任的花朵來,而台北,這個善良的城市,這片促成花開的土壤,它本身也是美麗的。

之三:阿正的母親
黃老師請我吃飯的這家餐廳位於台北市大安區安和路二段,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餐廳裡面不大,外面的花園卻很寬敞,氣溫合適的時候,坐在花園裡進餐倒是一個很棒的選擇。
「到這裡來,你一定要吃吃阿正師傅做的‘水潑牛’,那是用牛腮幫子上的兩塊肉做的,鮮嫩無比!」
「你很熟悉這家餐廳?」
「哈,再熟悉不過了!這裡的老闆兼大廚叫阿正,是我四十年前在中正預校教過的學生,他每個月請我來一兩次,品嚐他的新菜。說起來這家餐廳,當初是我催促著他一定要按時開張的!當時在開張之際遇到意外,他想往後拖,可是說好了什麼時候開張,怎麼能因為遇到意外情況就改變呢?有困難就要克服困難嘛!開張的時候人手不夠,我說我來做服務生,幫忙他打了十天工,打破他一隻漂亮的青花盤子。這一開張,已經二十年過去了!」
她請來阿正師傅和我見面,頭髮理到髮根,我估計他的年齡不到六十歲,可下巴上剪得很整齊的鬍子全都白了,帶一副黑色寬邊眼鏡,顯得溫文爾雅,穿一件雪白的環領襯衫,一點不像剛從廚房裡出來的樣子。他給我遞上名片,名片左上方「阿正」兩個字的印章是他自己刻的。黃老師說,他年輕時也喜歡旅行,曾經跑到法國、意大利、西班牙、日本等國家去學廚藝,學成回來就開了這家餐廳。他還寫得一手好字,我在櫃檯的櫥窗裡看到他頗具功底的小楷,真的很驚訝,感覺台北街頭隨便一家餐館大廚的書法,都比得過大多數中國的大學校長。再看掛在餐廳正牆上他自己刻制的牌匾,和櫥窗裡展示的字畫,這讓我這雙在國外的中餐館裡看慣了「招財進寶」、「財源滾滾」之類字幅的眼睛真的有點不習慣。文化的底蘊到底是什麼?看看民間的吃喝用度,家常擺設,你大概就能體會到了。
阿正師傅做的水潑牛果真名不虛傳,牛肉能煮到這樣柔軟和韌勁相得益彰,嚼在口裡餘香綿綿,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它的湯汁,美妙絕倫!
正在讚不絕口,忽然聽到有人在我們的餐桌旁大聲說:「哎呀,你這個老魔鬼!今天怎麼碰到你?」我抬頭一看,是一位大約八十多歲,滿頭銀髮的老太太,正對著黃老師大喊大叫,她身形矮小,大概只有一米四零多一點,穿一件青綠色洋裝,很時髦的樣子。
黃老師嘻嘻笑著,也不說話,搬過一張椅子讓她在旁邊坐下。那老太太邊坐下邊看著我,又用手指著黃老師說:「她是個魔鬼啊,你知道不知道?一個老魔鬼!」
黃老師見我一臉疑惑,就說:「這是阿正的母親,」又對老太太說:「這位是我從美國來的朋友。」
「你從美國來啊?我沒有去過美國……她,好命的魔鬼啊,哪裡都去過!你知不知道?她畫的花也那麼好,簡直是天才魔鬼!」
老太太一口一個「魔鬼」,講的是典型的台灣國語,一聽就是本省人。坐下來以後眼睛一直看著我,不停地講話:「你看看她,也是四個小孩,我也是四個小孩,我就沒有她命好……我老家是宜蘭,從小就跑到台北來打工,後來結婚生了四個小孩,32歲的時候,孩子的父親就過世了,一個人拖了四個油瓶,我想嫁人人家男的也不要我啊,誰要拖四個油瓶的!……我自己做工,從早做到晚,你看我這麼小一個人,什麼重東西都搬。來,你來摸摸我這裡,你來摸,來摸,不要錢!」她把我的手拉過去,摸她的脖子下方,有一個硬梆梆的腫塊,我問她那是什麼,她說:「是什麼,我來告訴你。年輕時候做工搬東西,很重啊我搬不動,搬不動也要搬啊,我就兩隻手一使勁……啊,這裡就突出一個東西來了!……」
阿正給我和黃老師送來甜點,在母親面前放下一小杯摩卡,老太太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那時候苦啊!現在好了,四個孩子都長大了,輪到我享福了!我平常沒事情做,就跑來廚坊轉轉……阿正孝順,她知道我每次來都喝這個……就是什麼都不跟我說,他是不要我操心啊……他跟她說,吶,就是這個老魔鬼,我兒子跟她親,什麼都跟她說,不跟我說……我沒唸過書,不識字,但是我懂得感謝啊!她關心我兒子,好事情,她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孩子沒有父親,多一個人關心我的兒子,我當然感謝啊!……蔣介石不來,我沒有肉吃,蔣介石來了,我才有肉吃,我也感謝啊!……現在民進黨在搞什麼?……」
我一直饒有趣味地聽著,有些話聽得我忍俊不禁,索性開懷大笑。她講民進黨,讓我真的為民進黨捏把汗,民進黨果真氣數已盡了嗎?連本土不識字的老太太都開始數落他們了!
老太太說得高興了,對我也頓生好感,她說我下次來台北一定要去她家裡作客,她給我煮好的東西吃。
我給老太太拍照,她勾著黃老師的肩膀,做各種各樣的俏皮動作,後來索性把還在餐廳裡工作的其他人都拉出來拍照,有她的大廚兒子、收銀員女兒,還有黃老師的侄孫女,才二十來歲,正在跟阿正師傅學廚藝。這些人是情深義重的師生,是血濃於水的家人,是真誠可信賴的朋友,我置身在他們中間,感受到的是深厚的愛和情誼。
阿正和他的母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台北人,他們憑藉自己的勤勞善良在城市的一隅安居樂業。阿正廚坊,既普通又獨特,台北有多少這樣類似的地方?是不是走進去都可以遇見這樣類似的人群?是他們用辛勤的勞動支撐起城市的繁榮,又用善良的品格構建起人際關係的良性互動,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你才真的體會到「歲月靜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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