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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宋師母

吳洪森

師母是小街對有文化有地位女性的尊稱。
小街只有兩名女性被稱為師母,一是張師母,另一是宋師母。張師母老公解放前是十六鋪碼頭警察,小街不少人靠十六鋪碼頭過日子,他老婆被稱為師母,有討好拍馬的成分。解放後,警察沒得當了,稱呼還是沿襲了下來。
真正出於內心尊敬被稱為師母的,只有宋師母。
母親輩女性中,宋師母是小街唯一有文化的,她不但識文斷字,而且高中畢業。在我們小街,男性也沒一個高中畢業的,我父親高小,就算小街有文化的人了。
宋師母怎麼淪落到上海棚戶區來的,有兩種版本。
一種版本說宋師母老公是國民黨政府官員,上海快解放時,宋師母因肺結核病住在醫院裡,她老公扔下她乘上飛機逃到台灣去了。宋師母頓時陷入非常尷尬的窘境裡,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幫她在租金很低廉的小街找了間房子安頓下來。小街居民眾大多數都是江北人,宋師母也是江北人,是江蘇淮安人,這也是她願意住在小街的原因。
另一個版本說醫院救護車將宋師母送往龍華機場路上,因為逃難的人太多,交通堵塞,到達機場的時候,飛往台灣的最後一班飛機已經開走了。
宋師母清晨天濛濛亮,就在小街上打太極拳,晚上天黑,小街沒什麼行人了,她再打一遍。早上打完太極拳,喝完牛奶,她就去工廠上班。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會到我家來坐坐。宋師母和我媽是好朋友。她在小街只和我母親來往,大概和我母親同鄉的緣故。
我父親工人出身,又有點文化,解放初期是個積極分子,後來被調到區政府做個辦事員。我母親要他幫宋師母忙,他就將宋師母安排進了工廠,當時等待安排就業的人口很多,以宋師母的成分是不可能進工廠做工人的。
這是宋師母過世後,我和母親閒聊才知道的。
宋師母總是面帶微笑,說話輕聲輕氣的。她喜歡小孩有禮貌,我每次見到她,哪怕當時正在瘋狂的奔跑中,也立即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叫聲宋師母。她看到我這麼禮貌,美麗的面容笑得更加美麗。
宋師母臉白白瘦瘦的,眉毛黑黑的。笑的時候,雙眼皮會彎成半月形。
有一天,我聽到母親和父親在一本正經商量宋師母要收我做乾兒子的事情。母親說自己小孩叫人家媽,不習慣,回掉她算了。
從此以後,我見到宋師母總是有些尷尬,她看見我的神態越是顯出高興,我就越是尷尬。以前她來我家,我也在的話,我是不躲避的,當然,白天我在家的時刻是很少很少的,整天在小街上玩,在小街上瘋。知道她想做我乾媽,我就開始躲她,跑回家,看見她在,就裝做是回家來喝水的,叫聲「師母好」,咕咚咕咚喝幾口水就奔出門。
我心裡是喜歡宋師母做我乾媽的。小街所有人對宋師母都是恭恭敬敬的。我只是怕傳出去被同伴笑話。
小時候過年拿壓歲錢,父母只給一角兩角。只有兩個人給我的壓歲錢會讓我驚喜,一個是廟裡的老和尚,每年初一,我到廟裡叫聲老爹爹,他給我個紅包,我回家打開,裡面居然是一塊。
還有就是宋師母。她給的壓歲錢都是母親轉交的,三十晚上,母親拿給我一個紅包,說這是宋師母給的。
我打開一看是張藍色的兩塊。
不過這兩塊我幾乎從沒用到過,過了年,母親說存在她這裡,就沒了下文。問她討,她就說不是給你買了球鞋啦。
真是不講道理。吸取教訓,以後過年,老爺爺的一塊我是決不交出去的,留著自己用。宋師母的兩塊壓歲錢,對小孩來說數字太大了,我也知道是拿不到的。
66年6月裡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家裡和幾個同學翻來覆去看一個練習本的封面,傳說西區有個小學生從封面畫中發現了反動意圖。畫面上是一所帶煙囪的洋房,據發現反動意圖的小學生說,這煙囪仔細看是墓碑,畫畫的故意將煙囪畫成墓碑來詛咒社會主義。
這小學生高度的階級鬥爭警惕性得到了市裡的表揚。消息傳來,我們都很羡慕。將練習薄封面翻來覆去仔細看,開始覺得不像墓碑,後來越看越像。越看越像,就越來越佩服這同齡人的發現能力。於是我們開始查看家中所有帶畫的東西,希望從中發現隱藏得很深的反動意圖。
正在這時,街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只聽有孩子在大叫:「鬥人了!鬥人了!」
近來,經常有壞人被發現被揪出來遊街示眾批鬥。有些爺爺伯伯叔叔奶奶外婆阿姨,你做夢也沒想到他們解放前是幫國民黨的壞人,或者是逃亡的地主富農,有的人根本就是國民黨。每次遊街示眾批鬥,我都一場不漏的趕去看熱鬧。
現在聽到外面又喊鬥人,我扔下東西就衝出門。批鬥現場就在弄堂口對面的街沿上。被斗的低著頭站在條凳上,長長的黑髮,是個女的,胸前掛了塊木板,密密麻麻人群圍觀著,看不見木板上寫的是什麼。
我奔到弄堂口的時候,站在長凳上的她正好抬起頭來,我一看全身寒毛直豎,竟然是宋師母!
她看見了我,立即又低下了頭。
我掉頭轉身就回家,關上門,癱坐在地板上。
宋師母的眼神太讓我震驚了。我非常後悔剛才衝出門去看這熱鬧。
晚飯我沒胃口吃。
我媽下班回家知道宋師母被鬥了,還被剪掉了頭髮,也哭了。
鬥宋師母的是附近一個中學的紅衛兵。他們到裡弄裡來查檔案,看誰家是地富反壞右,查到宋師母解放前是國民黨官太太,於是就去查抄宋師母家,把她揪到街上示眾批鬥,有個女紅衛兵還用皮帶抽打宋師母,被小街上鼎鼎大名的「老天明」喝止了。
紅衛兵責問「老天明」是什麼身份,為什麼幫五類分子?「老天明」說自己是三代工人出身,怎麼樣?難道你們想鬥我?毛主席說了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動手打人難道是符合黨政策的?
有「老天明」出頭,其他人也跟著紛紛指責這批紅衛兵。把他們弄得很無趣,批鬥會就草草收場了。
他們將宋師母押解到裡弄,交給了裡弄乾部。誰也不知道宋師母那天是什麼時候才回家的。
第二天清早,三毛匆匆跑來我家,在門口喊了一聲:「宋師母搬場了。」
我放下早飯碗,跑到弄堂口一看,宋師母的搬場車正朝馬路口轉彎離去。
宋師母借的是二樓房子,門向小街,單獨扶梯上到二樓。宋師母搬走了,門也沒關,我上樓進了她房間,這是我第二次到她家。
上次來的時候,我還很小,剛剛讀小學第一天領了新書回來,為包不好書犯愁著急,宋師母來我家知道了,將我帶到她家幫我包新書,說她家有好看的包書紙。我跪坐在靠窗的桌邊,宋師母站立在桌子的另一邊,看著她把我的書用彩紙包得這麼漂亮,想像小朋友羡慕的神情,心裡很得意。
如今桌子、椅子不見了,五斗廚不見了,床也不見了。空蕩蕩的房間裡只剩下貼在四壁牆上的清麗牆紙。
放床位置的天花板上寫著:「晚上看書不要太久」。門背後寫著:「記得按時服藥」。放五斗廚的的那面牆上也寫著:「記得按時服藥」。
我愣愣望著空空蕩蕩的房間,望著靜靜默默的四壁,感受著宋師母曾經住在這裡的氣息,想像她每天按時服藥,臨睡前靠在床頭,打開床頭燈看書,看了很久,不知不覺看到深夜,抬頭看見天花板上的警示,趕緊關燈入睡。
宋師母搬到工廠單身宿捨去住了。
我媽過了幾天去看她回來說,真可憐,廠裡現在要她幹打掃衛生清洗廁所的活,還帶著五類分子的黑袖套。
我至今不清楚她死之前是一直處於監督勞動狀態,還是又回到了原先的崗位上。
四年後,1970年,我這個實際只讀了6年小學的初中生,要下放去農村。一天回家,媽說宋師母剛才來過了,坐了很久想等你回來看看你現在長成什麼樣了,等等你不來,她只好先走了。這是宋師母為你下放買的東西,媽指著床上放著的新臉盆。臉盆裡放著床單,兩套棉毛衫褲,兩條毛巾,還有牙刷牙膏。
媽說一個人的布票不夠買這些的,不知她是怎麼弄來布票的。
1971年冬天,我正在上海探親。有天晚上我剛脫了衣服躺進被窩準備睡覺,突然聽見有人敲我家門,叫我母親名字。我母親開門和來人說了幾句話,轉身推開我和弟弟住的房間門,說宋師母單位來人說她病危在醫院裡,我趕緊去看她,你們就在家睡覺吧。
我當時產生一陣衝動,想穿上衣服和媽一起去看宋師母,但是很快又冷靜下來。我去看她這樣一個四類分子,萬一被監管的人報告上去,這件事情進入我的檔案我就完蛋了。入黨、參軍、上大學、進城當工人,什麼都不會有我的份了。
這麼一想,我就繼續鑽在被窩裡。
我一直沒睡著。直到半夜聽到母親開門進來,我趕緊套上衣服到父母房間裡,問宋師母怎麼樣了?
母親開口就說我很後悔今天沒帶你去。看樣子她活不了幾天了,看見我就問你怎麼樣。過年是否回上海探親。我怕她難過就說你還在江西,還沒回來呢。
母親說完就淚流滿面,說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命這麼苦!
幾天後,宋師母就去世了。我母親作為她家屬的唯一代表把她送到了火葬場。
在她病危到去世前的幾天裡,我內心一直在矛盾猶豫著是否去看她,最終還是勢利的考慮占了上風,沒去看。
宋師母過世五年後,我在江西一家工廠,因為一件冤案被隔離審查並被押到台上批鬥低頭交代問題。我曾經那麼愛面子那麼想得到好評,那麼想往上爬,如今全成了泡影。
被當眾羞辱的滋味真不好受,奇恥大辱的痛苦使我一度想跳樓自殺。想到我的死將給父母弟妹帶來怎樣的打擊,我就忍下了。
看著那些昨天還和我笑臉相迎的同事,為了證明自己先進,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揭發批判我,我才知道我從前的討好是多麼虛榮多麼荒唐!
我在台上被迫低著頭的時候,想起了宋師母。
吳洪森簡介
吳洪森,中國八十年代著名文學評論家,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研究生畢業,曾任職於上海社科院,是王元化先生的弟子。致力於文學評論和時事評論,作品廣見於國內報刊雜誌和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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