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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花開蝶自來

雲霞

古時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現代人卻是逐工作而居。憶當年,先生因工作調遷至美國西南部的新墨西哥州,我不得不辭去銀行工作,離開這一生居住得最久的城市多倫多,隨他搬往該州最大的商業城——阿布奎基(Albuquerque)市。
飛機臨近阿市上空時,我好奇地貼近機窗朝下遙望,怎麼大地是一片乾黃?還沒下飛機,就開始懷念多倫多有眾多湖泊滋潤的蒼翠。
當把運抵新家所有紙箱一一拆開,歸類佈置好後,就開始尋找工作。這時,才發現這個城市的銀行沒有與國際接軌的交易員(Trader)工作,於是,只好接受先生的建議,提前自職場「退休」。
賦閒在家,感覺這陌生的城市,靜得出奇。屋前,住宅區的街道在上班、上學的人潮陸續走過後,就不見一個人影。回望屋後,寬廣的院子裡,更是寂靜無聲。天好藍,卻藍得那麼單調;陽光好炙熱,卻炙得我皮膚發痛;山好枯,卻枯得我兩眼乾澀。我好想念多倫多!
以前這個時候,在多倫多上班的我,正忙個沒停,眼觀四方、耳聽八方。看螢幕上的財經消息,聽擴音器裡傳來財經經紀報上的即時資訊。該買該賣?該借該貸?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地做出為銀行帶來最大收益的決定。
習慣在職場扮演忙碌且重要的角色,如今生活沒了重心,那份清閒,讓我覺得空落落的,情緒盪至谷底。不想讓家人擔心,沒敢訴說,壓抑在心。大半年下來,終於病了,得了憂鬱症。
探索源頭,既然是那麼思念多倫多,緬懷過往,那麼就回去一趟!可是當站在已不屬於我的熟悉街道上,突然明顯地感受到,過去的就是過去了,再怎麼思念也沒用,一切已經回不來了!
返回阿市,斷然揮別過去的我,不再徬徨。心定後,提起荒疏幾十年的鏽筆,重拾學生時代的作家夢,找回了生活的重心。彷彿重生般,開始好好過日子,重新打量這個城市。
晨起,開門見山,眼前的聖地亞(Sandia)山在晨霧繚繞下,有了仙氣,不再是過去眼中的一片枯黃;天藍得那麼純,有時還會有白雲變幻出各種奇妙的圖案,看來一點也不單調;炙熱的陽光,透過乾淨的空氣,直接照到身上,不嫌痛,還十分慶幸沒有重工業的污染。原來拋去執著,換個角度看事情後,一切與前大不同,心境也隨之欣然舒朗。
格蘭德(Rio Grande)河從北邊的科羅拉多州流下,是唯一一條貫穿此州而過的河流,提供日常生活及灌溉農田所需,稱之為母親河絕不為過。每天先生與我到住家附近的格蘭德河步道晨走,道旁河渠岸的楊樹(cottonwood),隨著四季的變化而有多種風貌。春來嫩綠;夏來深濃;秋來金燦;冬來枯瑟。邊走邊欣賞這年年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景象,體悟出~人生不也如此?
走進班德利爾國家遺跡公園(Bandelier National Monument),看到這一百萬年前,因附近火山爆發,岩漿奔流擠壓,而造成的壯觀峽谷,還有崖壁的凝灰岩,經歲月的侵蝕,有了大小不等蜂巢似的洞穴時,我深深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驚嘆。
旅遊中心小冊子裡記載著:十二、十三世紀,印地安古代部落人(Ancestral Pueblo people)遷居於此。在地下鑿坑屋(Pit House),做宗教祭祀儀式、重大決定與傳播知識用,被稱為Kiva,並用泥土混著木與石頭烘成的磚坯建造Adobe式住屋。當狂風暴雨來襲,還可避居崖壁的洞穴裡。在他們建造的聚會場所,四處洋溢著歡聲笑語。代代相傳,這裡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快樂天堂!沒想到四百五十年後,他們不得不捨棄一手辛苦打造的美好家園,再度遷徙。真是可惜,想必是乾旱天災與賴以為生的資源告罄。
慨嘆之餘,我一陣觸動,想來不只是我,這古代部落人即使再愛他們的家園,哪能執著不放?不也得萬般不捨地離去尋求新生活?
享譽畫壇的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 1887-1986),第一次來到新墨西哥州,就對這裡雄渾豪邁的大自然景觀一見傾心。1949年正式從紐約搬來,定居於離州政府所在地——聖塔菲不遠的幽靈牧場(Ghost Ranch)。
當站在這遠近聞名的牧場時,見荒野紅色的泥土裡,散佈著東一叢西一叢的沙漠植物,泥土路就這麼一直延伸著,直至遇合起伏的山丘,一起臣服於廣袤的藍天白雲下。如此蒼茫遼闊與荒涼沉寂之美,讓我頓感自己是那麼的渺小,是粒不折不扣的微塵,那紛擾的世事更細渺得不值一提,人世間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從歐姬芙的畫室可望見她心愛的皮德農山(Pedernal Mountain)。她視它為聖山,朝夕深情相對,曾說:「它是我私密的山。屬於我的。上帝告訴我,如果我畫它,畫得夠多,我就能擁有它。」(It’s my private mountain. It belongs to me. Gold told me if I painted it enough, I could have it.)
「畫得夠多」四個字頓如醍醐灌頂,那不是提示工夫要下得深嗎?否則如蜻蜓點水,又怎會擁有心中所想要的?反覆咀嚼此語,牢記心頭。除了繪畫,亦可將其運用到音樂、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這提示實在是讓我受用不盡,該是此行最大的收穫。
想起全心投入佛朗明哥舞的蘿絲。她是離了婚的單親媽媽,與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卻不幸命喪車禍。為此她深陷痛不欲生的泥沼,直到有天翻看到女兒的日記,裡面寫著:「希望最愛的媽媽每天過得快快樂樂!」方驚覺再也不能沉緬於痛苦的回憶中,女兒已經回不來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於是,奮力振作起來,開了家名為「沙漠玫瑰」(Desert Rose)的舞蹈工作室。她工夫下得深,方能培養出許多優秀的舞者,享譽舞蹈界。
面對無常,蘿絲終能轉念,重新站了起來。《菜根譚》裡有句話:「山河大地已屬微塵,何況塵中之塵。血肉身軀且歸泡影,何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她的醒悟也給我大大地上了一課。
後院原是一片荒漠,請工人來修了圍牆,剷除渾身帶刺的滾動草(Tumbleweed)。整好地後,起風時,但見漫天沙塵滾滾而來,趕緊買來桃、李、杏、梨、棗、櫻桃等果樹種下,還闢了菜園,鑿了個池塘,企圖綠化這荒原曠野。
初始,一瞧這些瘦伶伶的枝幹,起不了防護作用,歐姬芙的「畫得夠多」,蘿絲的「全心投入」閃過腦際,於是為免於被炙熱的陽光曬枯,我們勤澆水,也按時施肥;為免怒號的狂風將枝幹吹倒,就在兩邊各打下木樁,用粗繩將枝幹環繞分綁在木樁上固定好;野草瘋長,偏偏又不能圖快灑農藥,為免分食了養份,只好花時間將它一根根拔除。
早也看,晚也看,如同看蘭花草,幸喜這些樹在「朝朝頻顧惜」下,熬過第一年,存活了下來。三、四年後漸漸枝繁葉茂,開始茁壯起來。春來,粉嫩的花朵開滿一樹,桃紅、櫻緋、梨白等,競相爭艷,煞是好看。
池塘裡,種下荷花、睡蓮,可惜荷花第二年就沒能存活,也許是這裡的氣候不適合。花壇再輔以玫瑰、鳶尾、芍藥、金針花、鬱金香、薰衣草、大立菊、金盞菊、波斯菊、大麗花等。幾年下來,睡蓮已滿池塘,壇裡的花枝也長高大些了,花朵依序盛放,園裡一片奼紫嫣紅。
有一天,居然在我們家後院,驚見蝴蝶翩翩飛來,甚至還有蜻蜓、蜜蜂、蜂鳥、野鴿等。幾年下來的努力,功不唐捐,四周的生態環境有了改變,終於引得牠們前來。環視當初這不起眼的城市,如今卻已成為了我心中的桃花源!
「花若盛開,蝴蝶自來。人若精彩,天自安排!」這段話為此作了最好的詮釋。
(寄自新墨西哥州)
10/14/2017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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