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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兩老無猜外一章

荊棘

我在世副發表的《兩老無猜》被網站瘋傳,引起意想不到 — 也是絕然不同的反應:有人說這不會是真事,天下沒有這樣的妻子;也有人說這是理所當然,世事本該如此;有人在電話裡流淚,問是否真有其事?說我太可憐了;文學造詣高超的人就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夢露早已寫過類似的小說,還拍了電影,好像有點不值再寫的意味。
為了回應被這文章感動和感到好奇的讀著,我寫下這續集。真實的人生通常沒有高潮結局,只是繼續地演變和淡化,不同於摹仿人生的藝術。
我的老伴兩年前一人搬進養老院,是那種可以獨立生活的地方,因為他出現失智的現象,脾氣也變得多疑好怒不易相處。一年後他頭昏得天旋地轉,必用扶助機才能走路,只有搬進隔壁另一家有輔助設備的養老院。他一直不適應養老院的生活,不肯參加院內的活動,直到有天他在餐廳遇到也是剛搬來的露意絲。這位老太太年紀和老伴差不多,可是身體十分虛弱,背脊痛得尤其厲害,醫生開的止痛藥強烈異常,一吃她就神志恍忽,身體斜着斜着就要倒下去。這天剛好老伴坐在鄰座,在她快要倒地時把她一把拉住,就這樣兩人結了緣。露意絲身體雖差腦筋卻很清楚,記得住別人的名字,性情溫和很受大家歡迎。從此我的老伴就跟着露意絲接識了院裡的朋友,兩人天天一起作運動,參加院內各種活動,生活變得繁忙而振奮。老伴活得挺有勁,意氣風發,好像照顧露意絲是他新找到的使命。他把走路扶助機放在一邊,改用手杖,這樣才好挪出一隻手來攙扶露意絲。我看到這兩個像孩子學步般手牽手的老人,想到我一向指望『執子之手與子共偕老』,如今執子之手竟是另一女人,心裡感觸多端。
老伴的體能繼續改善,頭昏的事再沒發生,他甚至不用手杖也可走得不壞。像奇跡一樣,他的記憶也跟着好轉,不再丟三納四,話說得語無倫次。院裡的主管發現他曾出版過九本書,邀請他在院裡作場演講。我沒去,生怕我在場使他緊張,但據他後來說,演講很成功,聽眾反應熱烈。不久鄰近幾個養老院和婦女組織也先後請他去演講。教過五十年書的老教授,作個小演講當然易如反掌,但是他因此而出了小名,走到那裡都有人來恭維。他喜孜孜地告訴我,他是這養老院最英俊出色的男士,因為有四位女士私下都對他這樣說。養老院本就女多男少,幾位男士偏偏又衰老得不像樣,作其中最英俊健壯的男士並不難,如是這一來他神氣活現,自我感覺良好。
露意絲一直是他最忠實的崇拜者,小鳥依人般被他攙扶,只是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一連兩次大中風把她送進醫院,令我們擔心她是否回得來。結果她居然回來了,只是整天躺在床上,一天得靠三班護士輪流照顧,每月的費用高達萬元;後來實在無法負擔,就由老伴接下照顧的責任,於是又輪到我來擔心是否會把老伴累壞。人老了真是沒辦法,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輪班發生。
好在露意絲的情形也漸漸穩定下來,可以坐輪椅走動了。我不時帶他們出外兜風,由我推露意絲的輪椅,老伴用手仗走在一旁,三人有說有笑,不在乎外人瞪着我們看,搞不清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知道露意絲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又怕到時老伴受不了打擊,我和他婉轉細談,為他作心理準備;又打趣地說,下次找紅顏知己,千萬要身體好些的才行哦!
兩個月前老伴說這家有輔助設備的養老院漲價過分,他要搬回隔壁那獨立生活的養老院。我問:那你不是要跟露意絲分開嗎?他說:我每天早晨會去叫醒她,因為止痛藥使她一睡不醒,沒人叫醒不來。我們會一起吃早餐。兩個養老院就在隔壁,很方便的。我在那家獨立生活的養老院有很多朋友,他們的橋牌俱樂部缺了我不成局,合唱團裡人人荒腔走板,都要靠我來定音。他們很歡迎我回去,而這邊也希望我常回去作客。
我問:你現在情形好轉,想回來跟我住嗎?他的眼睛潮濕起來,說跟你住是最快樂的,可是你在電腦前一坐四五個小時,你神遊的世界我進不去。你開會或旅行一去十天半月,我一人在家怎麼辦?你照顧我起來無微不至,我卻深感無能為力,好像是個等死的廢人。我要你有你的生活,那麼我也必需有我自己的生活。在養老院我有朋友,有活動,有人靠我照顧,只要你常來看我也就跟和你住在一起差不多了。
今天正是我們結婚44年紀念日,我們和好友共進午餐慶祝,老伴遞來一首他手寫的詩,傾訴他不管在哪裡都會永遠呼喚我的名字。時光驟然旋轉起來,如夢的邂逅,三生石定的姻緣,共建的家園和養育的孩子,牽手走過的世界都在我眼前閃過,他的呼喚穿透這一萬六千多個日子,而我也從未停止迴響他的呼喚。
住不住在一起有何關係呢?我們的確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一對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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