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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寂寞的佛光寺

▪朱琦 ▪

對於佛光寺的冷清我早有耳聞,沒想到快要抵達的時候,還得為它的寂寞感到心驚。旅遊車一路順暢,但一上了通向佛光寺的柏油路就顛簸起來了。終於走到頭,進入佛光寺下的小村莊,才知道還有一段坑坑窪窪的土路,而這土路正在村民的鋤頭鐵鍬下進行整修。旅遊車不得不停下來,等待著村民先把多年深陷的土坑填起來。修路的大約十多人,都是老少婦弱。
我順著土路往上望去,除了修路的,杳無人煙,只有幾只北方最常見的小麻雀飛來掠去。回頭再看團友,個個臉上都好像有些困惑。這裡就是讓建築學家梁思成和一代才女林徽音欣喜若狂的地方?前邊就是中國最了不起的唐代木建築佛光寺? 
我閉上發澀的眼睛,1937年6月26日的那個黃昏在倏忽之間出現了。那個黃昏,就在這條荒涼了不知多少年的土路上,在山野裡混雜著草木香味的夕陽中,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騎著毛驢走來了。男的是戊戌維新領袖梁啟超的公子,生於東京,留學過美國,女的是段祺瑞政府司法總長林長民的千金,生於杭州,遊歷過歐美,但讓他們最為驚喜的事就發生在這個荒僻的地方。他們騎驢千里,奔著佛光寺而來,那原本只是梁思成在敦煌壁畫的五臺山圖中所看到的唐代名剎,畫於宋代,誰也不知道它仍然存在,但他們竟然千辛萬苦地找來了。趁著夕陽最後的餘暉,他們推開了油漆剝落的山門。佛光寺大殿出現了,它「斗拱雄大,出簷深遠」,正是典型的唐代木建築。曾經在奈良和京都見過唐時建築、也曾經聽日本人斷言唐時建築在日本的梁思成,終於在中國的土地上找到了唐時建築。
這一年梁思成三十六歲,林徽音三十三歲,與我祖父母大致同齡,而我的父親那時還在娘胎裡。三年前父親匆匆辭世,使我對他出生時的1937年有種特別的感覺。1937年,好像很遙遠了,但久已不在人間的梁思成和林徽音好像還很年輕。他們的照片我看過不止一次,書和詩我也讀過。林徽音的詩像她的外表,美麗中更有高雅和靈秀。20世紀的中國在我心目中有太多的腐爛、黑暗和陰冷,而林徽音給我的是一抹亮麗的暖色調。她的美不僅在於容貌的秀麗和嫻雅,而且折射出內心世界的豐富和細膩。大才子徐志摩曾經為她瘋狂,據說在倫敦的輕霧和劍橋的柔波中,她曾跟徐志摩有過一段戀情,幾年前電視劇《人間四月天》更將這些舊事演得轟轟烈烈,之後就有了徐林愛情的真假之辯。我是相信有的。林徽音當時十六歲,喜歡寫詩,愛上天縱奇才而風流瀟灑的詩人無足為怪;但林徽音的個性中不獨有詩人的感性,也有建築家的理性。她後來選擇梁思成應該不只是因為名門之間的婚約在先,以她的靈性慧眼,是不會錯過梁思成的。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讀徐詩,讀林詩,看他們陪同泰戈爾的照片,只覺得他們是天造的一雙,後來讀梁思成的書和有關他的傳記,感受到一個深沉博大、意志堅強的真男子,便覺得林徽音選擇了梁思成就足見她的明智。徐志摩在他的老朋友胡適說來是一生追求美、自由和愛的人,他的美首先是美麗的女人,而女人的美麗不會永遠不變。他可以是個最癡情最浪漫最有才華的白馬王子,卻未必能做一個至死不渝的好丈夫。林徽音可以把他當作心靈深處的一片風景,卻未必就有勇氣把終生婚姻都託付給他。
梁思成不是一個英氣十足才情萬丈的男人,但他有一種男人少有的內在魅力,這樣的魅力也只有林徽音這樣的靈性慧眼才懂得欣賞。1931年深秋,徐志摩為了參加林徽音在北京的演講會,由南京搭乘飛機趕往,結果在濟南的大霧中撞山墜毀,梁思成去現場撿回飛機殘片,交給林徽音以做紀念。林徽音把飛機殘片擺在案頭,把徐志摩深藏心底,連我們後人從電視劇裡看著這樣的鏡頭都免不了要敏感一番,何況是做丈夫的梁思成。也許你會覺得他有些不正常,但如果你對他有更多瞭解,才會發現他的用情之深和情懷之大遠在世俗之外。徐志摩是情癡,梁思成是情聖,情癡癡在熱烈和瘋狂,情聖聖在付出和犧牲。大學者金岳霖也是深愛林徽音的情聖,為她終生不娶,而梁思成照舊是金岳霖的朋友,無所猜忌地與金岳霖多年為鄰。梁思成的用情之深不只是對於林徽音,情懷之大不只是對於男女感情。他從美國回到瘡夷滿目的故國,放棄名門公子和名教授可以享受的生活,奔走於窮鄉僻壤,這也是他的用情之深。他有兩位親人死於抗日前線,卻在美軍徵求他意見的時候,特別請求他們不要轟炸京都和奈良,使兩座日本古都免於炮火,這也是他的情懷之大。而林徽音終生跟隨著梁思成,陪著他走訪了兩百多個縣,三千多個古建築,繪圖兩千多張,甚至因為放棄去美國治病錯失良機,過早被疾病奪去生命,其用情之深又豈是常人所能想像。
只有林徽音這樣的女人才懂得欣賞梁思成這樣的男人,也只有梁思成這樣的建築學家才會在世人都忘記佛光寺的時候發現佛光寺。林徽音可以嫁給「武夫前呵,從者塞途」的權貴,可以嫁給頗識時務、名重天下的名士,就憑她自己,也可以仗恃著綽綽有餘的美貌和才情,在名利場上名利雙收,但她選擇了梁思成和梁思成艱苦的事業。梁思成可以留在美國做名牌大學的教授,可以呆在國內托庇於父親的餘蔭從政為官,至少可以拿著世界名校的學位,做個既輕鬆又風雅的學者,但他選擇了中國古代建築的考查和研究,註定了要在窮鄉僻壤辛苦奔波。梁思成發現佛光寺,可以說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也可以說是天定的知己緣分。中國的傳統建築是土木建築,一次次興建於太平時期,一次次毀滅於戰亂時代。越是通都大會越建得堂皇富麗,到頭來越毀得灰飛煙滅。縱然是僥幸於萬一,又被後人妄加重修,毀了原貌。山西地處黃土高原,西有呂梁,東有太行,北有雁門,南有黃河,相對封閉,也相對平安,因此有一些古代建築倖存在高原的荒野甚或是大山的折皺裡。梁思成和林徽音志在考查古代建築,山西自然成了他們一去再去的地方。
山野人家,路途販夫,鄉間村民,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朝著這對儒雅的夫妻看去,路邊的白楊樹和牽牛花也朝著他們搖曳、綻放。看到他們,山西人第一次看到留過洋的京城來客,第一次看到了西式褲褂、拖地長裙和太陽帽。從1934年開始,他們年年都來山西考查,雖然每次都有驚喜的發現,但一直企盼的唐代木結構建築遲遲沒有出現。佛光寺雖然就在大名鼎鼎的五臺山上,卻與寺廟眾多、香火旺盛的台懷鎮隔著三十里路程,藏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山下。照梁思成後來的話說:「其位置在南台之外為後世朝山者所罕至,煙火冷落,寺極貧寒,因而得倖免重建之厄。」
梁思成和林徽音尋找佛光寺千辛萬苦,佛光寺等待他們更有千年之久。當佛光寺大殿在西元857年建成的時候,卒於857年的天才詩人李商隱還活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1937年的那個黃昏與李商隱的那個黃昏相距千年,卻應該沒什麼不一樣吧?而他的那首回望平生的詩《錦瑟》,大約就作於佛光寺大殿建成的前後。「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如果說這朦朧而淒美的意境傳達的是詩人的良材美質終被埋沒的幽憤,那麼佛光寺大殿的被人遺忘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梁思成的《尋找古建築》中,有這樣一段描寫佛光寺大殿的真實文字:
這個「閣樓」裡住著好幾千隻蝙蝠,它們聚集在脊檁上邊,就像厚厚的一層魚子醬一樣,這就使我無法找到在上面可能寫著的日期。除此之外,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吃蝙蝠血的臭蟲。我們站著的頂棚上部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塵土,可能是幾百年來積存的,不時還有蝙蝠的小屍體橫陳其間。我們戴著厚厚的口罩掩蓋口鼻,在完全的黑暗和難耐的穢氣中好幾個小時地測量、畫圖和用閃光燈照相。當我們終於從屋簷下鑽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發現在背包裡爬滿了千百隻臭蟲。我們自己也被咬得很厲害。可是我們的發現的重要性和意外收獲,使得這些日子成為我多年來尋找古建築中最快樂的時光。
當梁思成發現佛光寺的時候,他快樂到了極點;佛光寺倘若有知,也該是快樂到頂點的。從1937年6月的那個黃昏到現在,又是將近七十年的歲月過去了。
終於,通向佛光寺的路可以勉強通車了,旅行車顛簸著到了山門前。下了車,走進山門,抬眼便看到半山坡上的佛光寺大殿。我知道梁思成和林徽音為什麼一見到它就欣喜若狂了,連我這樣的俗客,一望之間都能感受出它大氣厚重的大唐特徵。它的屋頂是唐代的屋頂,本來就寬闊平緩,又有長長的屋簷伸出來,轉角略略挑起,像是莊子筆下就要展翅的大鵬鳥,翼端略略上抬,磅礡的氣勢已如雷聲隱隱。它的斗拱是唐代的斗拱,總高度相當於柱高的一半,碩大雄健,遠遠就能數出有五層之多,正是這層層鬥拱,承托並烘托著深遠的屋簷。它的顏色是唐代的色彩,紅白搭配,簡潔明快,雖然不可能還是唐時的塗抹,所幸沒有改變原來的色調。
穿過空曠的院落,迎面是一排石砌的窯洞,窯洞正中有一個很高很峭的台階。我扶著一側欄杆拾級而上,快到頂時回頭而望,深怕剛才還在驚喜歡呼的幾個長輩到此興嘆。不料他們卻是健步而上,面帶歡喜,好像每上一個台階就年輕了一歲。轉眼功夫,四十多人都已聚在了唐代大殿的屋簷之下,近百隻眼睛在大殿上照來射去。這真是一個幸運的日子,見到佛光寺的幸運自是不必說,天氣又好得令人感動,雲白天藍,涼風徐徐,而我們的地陪張華不但口才極好,偏巧又是建築學家的女兒,從小跟著父親欣賞古代建築。我雖讀過一點兒關於古代建築物的書籍,但對其中的某些建築術語不知所云,這小張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大家聽得入迷,竟忘記了大殿裡邊還有唐代的雕塑和繪畫。等到小張說再到裡頭看看,才如夢初醒,連忙進殿。
殿內佛壇上,站著釋迦、彌勒和阿彌陀佛。三佛到處可見,唐塑的佛像卻是相見時難。讓人奇怪的是這三座佛像臉是唐代的,雍容端莊,衣服卻是龍袍,色彩過分艷麗。再一細看,脫落處露出古樸的顏色,流暢的衣紋,於是便明白這又是後人的塗抹了。佛像的旁邊,有三十來尊袒著柔胸、露著玉臂、披著垂帶的菩薩,上千年歲月沒有抹去她們的活力和魅力。她們微微彎曲的細腰雖然不像敦煌壁畫上的菩薩彎曲到S型的程度,氣質卻是尤為高雅。薄薄的衣服緊貼在柔軟的身段上,襯托著裸露部分的白潤細膩,使她們好像是著衣出浴的美人。讓人更難割捨的是一個蹲著的供養菩薩,她幾乎裸露著上身,纖頸繫著纓絡,皓腕戴著寶環,玉臂繞著絲帶,修長的雙眼凝望著下方,若有所思,嘴角透出神秘的微笑。
正在琢磨著她的微笑,忽然覺察到難聞的氣味。進殿時太興奮,沒太注意,此時再聞,便分辨得出陳舊的氣味中混雜著類似石灰的藥味。想來,這該是一種保護措施了。相比於大殿的價值,這種保護實在太廉價,然而卻也怨不得經費不足的當地人。同樣是出於保護,殿裡沒有燈光,靠近大門的塑像還可以借著自然光線以飽眼福,裡邊的壁畫卻是怎麼也看不清楚了。我站在距離壁畫最近的欄杆旁極盡目力,依稀看到飄舞的飛天。
這一天是9月1日,正是旅遊的最好季節,天氣又好,但佛光寺裡始終只有我們一團人馬。佛光寺的得以保存,是因為此地偏僻荒涼,而不是因為人們知道珍惜它。佛光寺的寂寞,則不僅因為戰亂和貧窮,而且因為人們不懂得欣賞它。千年中國,無數的古建築不僅毀於亂世的戰火,而且毀於盛世的重修。梁思成幾乎可以說是整個中國懂得珍惜古代建築的第一人,然而在他之後又有許多古建築被毀壞了,他當年發現的山西古建築大多就在這不滿七十年的時間裡毀掉了。直到今天,有錢的中國人在大規模重修的同時還是很容易把古代的建築折騰得面目全非,而萬頭攢動的遊客們,還是喜歡趕集一般地湊熱鬧。距離這裡並不遙遠的喬家大院雖然年代並不久遠,且又是典型的清代封閉建築,重重深鎖,重重高牆,卻由於影視劇的推出適應了時下的商業文化,因此就大紅大紫起來,而這座古代建築中的頭號國寶卻是如此冷清。或許,這也是佛光寺的幸運吧!晚一點兒被遊客蜂擁而至,就少一點兒被重修重刷的危險。
梁思成說佛光寺週圍有三十棵很老的松樹,如今松樹也所剩不多了。其中一棵合圍粗的松樹以崇敬的姿態面向大殿,朝後而仰,陪伴大殿至少數百年。要說佛光寺的偉大與寂寞,在梁思成和林徽音之前,應該是它最清楚了。
旅行車要在當夜趕到太原,而我們在佛光寺的停留已經遠遠超出原訂的時間,不得不匆匆告辭。走出山門時,我發現大家跟我一樣,朝著佛光寺大殿回頭而望。上了車,只開出幾十米,路況又出了問題。當地村民趕著修路,好讓我們歸途平坦,連鎮上的推土機都叫來了,卻沒想到這過分老舊的龐然大物熄了火,硬生生堆在路正中。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推土機終於點著火,讓出了道路。
旅遊車向前開去。路邊田野裡,遠遠站著幾頭驢子。眼睛一熱,好像看見了梁思成和林徽音,他們騎在驢背上,朝著佛光寺回頭望去。我想,當他們騎著毛驢離開佛光寺的時候,一定會一次次回頭而望。據說,林徽音在五十多年前臨終之際,還說想看看佛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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