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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韓秀的生命之歌

▪姚嘉為 ▪

「美國是父親,台灣是母親,大陸是一個偶然。」
櫻花盛開的四月,我到華府近郊的維也納小鎮拜訪韓秀。前院一株花樹 開滿了粉白的花朵,鬱金香含苞待放。走進室內,恍如置身小型的畫廊,處處掛了精緻的中西畫作,我看到黃永玉的畫,侯吉諒的字與畫,更多的是希臘的畫與藝術品,韓秀縫製的百衲被,在在反映了主人的藝術品味,跨越疆域的人生步履與交遊。
瀏覽一圈,我對女主人治家之勤快,有效率,井井有條,力求完美與精準,大為折服。位於地下室的書房也展現了同樣的風格,明亮寬敞,纖塵不染,兩壁書牆井然有序地排列了數千本書,有沈從文全集、老舍文集、北島的《今天》雜誌、中西文學經典,成套的歷史、藝術、文化叢書,近當代名家作品,都是她精挑細選,貼上藏書券才上架的。隔壁的儲藏室成為書房的延伸,擺了許多書,整整齊齊,一目瞭然。難怪多年來她持續寫讀書專欄,樂此不疲,都是因為愛書成癡啊!
書房有寫作、寫信和閱讀三個角落。寫作的角落裡,電腦螢幕上閃耀著兩匹狼的光影,牆上是兒子從小到大的照片,那張替服裝公司拍的廣告照,曾高掛在紐約時代廣場上,實在看不出這神情穩重又不失天真的小男孩才一歲半! 韓秀愛寫信給朋友是出了名的,在電子郵件普遍的今天,她依然維持著這項「手工藝」,因為喜歡親手寫信的真誠和溫暖。窗邊那張舒適的座椅,是她閱讀的角落,旁邊的小几上,擺了幾本正在閱讀的書。聽她說每天閱讀六萬字,如此勤奮,讓我慚愧極了。
一張美國人的臉,一口爽脆的京片子,用中文寫作,韓秀是華文文壇的異數。她的人生更是一則傳奇,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中國人,在紐約出生,北京成長,山西插隊三年,新疆九年,回美國後,成了外交官夫人,走遍世界,在台北、北京、高雄、雅典等地居住。
三十六歲開始寫作,二十多年出版了三十本著作,寫作是韓秀的生命意義所在。她對文學的敬虔,夫婿薄佐齊知之最深,“她是用生命在寫作!”
薄佐齊從外交官生涯退休後,又被國務院召回,每週工作兩天,其餘五天替三民書局編英文字典。他有外交官的風度,優雅親切,風趣機智。韓秀在廚房裡準備早餐,他在一旁幫忙,交談時而英文,時而中文,轉換自如,默契十足。當年他是韓秀的學生,認識十個月後,就把中文老師娶回家了。談起這段往事,韓秀露出甜甜的笑容。
談到身分認同,韓秀簡潔地說,“美國是父親,台灣是母親,大陸是一個偶然。”大陸的生活經驗,鍛練出堅韌的生命力,她能在任何環境中生存,和大陸的老作家,不需言語也能心意相通。語言的原鄉是北京,寫作的原鄉是台灣,因為台灣保留了中華文化。
近年來她的作品也在大陸出版了,《折射》的簡體字版《一個美國女孩在中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主動找她,保證一字不動;《食慾共和國》的簡體字版《食物的旅行》,由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出版。
《宴客秘笈》和《團扇》的新版即將在台灣出版。目前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每天一千字,她說,“東方與西方在書中有許多精采的對手戲,我不再匆忙,學會了面對自己,也學會了面對真正的殘酷。”
大陸是偶然
這個偶然始於中國抗日時期。韓秀的父親韓恩(Willie Hanen)在重慶擔任武官,結識了韓秀的母親。1946年韓秀在紐約出生,一歲半時,母親託人送她回大陸,由外婆撫養長大。
外婆出身富裕家庭,知書達禮,曾隨丈夫留學日本,後來在國民政府統計部工作多年。大陸易幟後,外婆搬家到北京,以修補線裝書維生。她給韓秀溫暖的愛與呵護,以及中華文化的薰陶。她四歲啟蒙,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書。1956年大陸推動簡體字,外婆告訴她,正體字是中華文化的命脈,在學校她學簡體字,回家學正體字。在後來苦難的日子裡,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成了她最堅強的精神支柱,她深深感激外婆的睿智。
她和外婆住在米市大街口的乾麵胡同,鄰居有不少文藝界名人,如老舍、洪深、焦菊隱、馬連良等。老舍很喜歡她,常說故事給她聽。小韓秀曾替老舍與趙清閣傳信,這段柏拉圖式的戀情,最近透過一位大陸學者和她的一百多封信件來往,活生生地浮現了,即將結集問世。
60年代文革來臨,無情的風雨颳進了寧靜的胡同,紅衛兵無情的迫害,逼得老舍投湖自殺,不少名演員們自盡。種種驚心動魄,韓秀一生難忘,寫進了作品中。紅衛兵抄家時,把老舍送給她的書,文房四寶都毀了,剩下一把小銅壺,是替硯台添水用的。她把小銅壺帶到美國,珍藏至今。
下放山西與新疆
在反美帝的時代環境中,韓秀倍嚐孤立和歧視。她成績優異,有志當造船工程師,考大學時,卻被列為「此生不得錄取」。她不願與美國父親劃分界線,因而失去進大學的機會,下放到山西農村插隊。
在棉麥之鄉的山西曲沃,她白天在田裡幹活,晚上替廣播站播報新聞。1965年推廣漢語拼音,農村展開掃盲運動,她在掃盲班教課,到農民家中教婦女識字。從農村婦女那裡,她學會了拆洗棉衣、縫補衣裳,納鞋底做布鞋,體會到農民對子女們的厚望,對知識的飢渴。文革開始了,她聽從友人忠告,到新疆避難,參加生產建設兵團。那年她二十一歲,在南疆渡過九年青春年華。
南疆的生活艱苦得多,大漠風沙大,她住在潮濕的地窖裡,吃鹽水煮白菜和窩窩頭,繁重的體力勞動,造成終生的背脊疼痛。她曾被民兵用槍托重擊頭部,扔在戈壁灘上,三天後才甦醒。她深知飢餓的可怕,直到今天,無法禁食體檢,因為空腹會造成眼冒金星,胃痙孿,手腳僵硬,冷汗淋漓,腦子空白。在南疆,她親眼看到維吾爾人救助受傷的野狼,他們的善良,對大自然與動物的愛護,令她難忘,也都寫進了作品中。
1983年她以美國外交官夫人的身分重返北京三年,結識了沈從文夫婦、阿城、高行健、戴晴、劉賓雁等作家,散文集《重疊的足跡》中,有她與這些作家們的交會。
在韓秀的書房中,我看到一幅沈從文送給她的章草,這是他30年代的墨寶。她站在沈從文全集前,以尊敬的口吻,談起80年代在北京與沈從文夫婦結識來往的經過。
當時文革已過,正在進行清除精神污染,沈從文遭到暗批。韓秀幾經輾轉,終於如願去拜訪,此後每星期去探望。她和薄佐齊適時地提供協助,尤其是醫療方面,讓沈從文得到合理安全的照顧。1988年沈從文去世,韓秀發表<沈從文先生印象>紀念他,勾勒出他的慈祥,幽默和風骨。韓秀問他為何封筆,他說,「沒有人強迫我不寫,我有自己的原則,不能放棄。」
北京三年,韓秀寫了不少80年代大陸為背景的短篇小說,經由外交郵袋,寄到台北聯合副刊發表,1993年結集出版了《生命之歌》。
美國是父親
2004年韓秀來休士頓演講,一向口若懸河的她,變得少言寡語,爽朗的笑聲不見了,神情落寞。原來那天是父親節,她觸景傷情,想起只有一面之緣的父親,不免感傷,那是她生命中無法彌補的缺口啊!
父親韓恩畢業於西點軍校,1943年至1945年擔任重慶美國大使館武官,負責滇緬公路的運輸聯絡。他和韓秀的母親在重慶結識,1946年韓秀在紐約出生,駐節紐西蘭的韓恩回來看她。一歲半時,母親託一對年輕美國夫婦,送韓秀回大陸。韓恩知道後,趕回華盛頓,但她已返抵上海。1978年韓秀回到美國,只能到阿靈頓國家公墓去憑弔父親,韓恩已於1968年去世。
韓秀的身世背景,令她早年命運坎坷,人生改道。在新疆時,她決定改變自己的命運,找機會回美國,但出生證明和美國護照當年被紅衛兵抄走了。1976年她回北京工作,幸運地從公安局取回,開始籌劃返美。《折射》一書對這段驚險曲折的過程有很生動翔實的描寫。在北京、香港、華盛頓等地的美國外交官們聯手合作,助她安返美國,呈現了美國的人道主義,外交官的堅定、機智,勇敢與溫情。韓秀感慨地說,“在大陸我始終是個外人,整個社會都在把我推出去。回美國時,我只會幾句英文,但是美國敞開胸懷,歡迎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1978年回美國後,國務院送她去語言中心學英文,一個半月後,她便開始在外交學院教中文了。說來奇妙,國務院要外交學院務必錄用她,外交學院院長堅持要經過面談。韓秀走進院長辦公室,院長看到她,竟然淚流滿面,原來他正是當年帶韓秀回中國的Dr.Sweft。他說,“我當然必須錄用你!”
在外交學院教書時,韓秀認識了外交官薄佐齊(Jeff Buczacki),於1982年結婚。苦盡甘來,多采多姿的生活正要展開。
台灣是母親
1982年薄佐齊去台北學中文,準備次年到北京美國大使館工作,這是韓秀與台灣結緣的開始。台灣濃厚的中華文化氛圍,讓她有回家的親切。她到中國文化學院選課,在詩人李牧的課堂上,交出一篇習作,寫老舍,李牧很欣賞,轉交給聯副主任瘂弦。〈太平湖畔的孤影〉於1983年在聯合報副刊連登三天,這是韓秀的處女作,從此步入華文文壇。
第二次來台居住是1992年至1995年,薄佐齊奉派擔任美國在台協會高雄分處處長。三年中,韓秀演講兩百多場,出版了六本書。“台灣的友善,出版環境之好,文學的交會,親切溫暖,我快樂極了。”她發現自己說話會出現台灣國語,文章多了台灣字彙。大陸的老友們每次聽她說起如何愛台灣時,都必須以包容的心對待。
1994年她應邀在台灣新聞報副刊寫專欄,談海峽兩岸的文化差異,後來出版了《心繫兩岸》一書。這是她替台灣和北美報刊雜誌寫專欄的開始,包括幼獅文藝、中央副刊、聯副、新生報副刊、吾愛吾家月刊、國語日報、人間福報、自由副刊、北美世界日報週刊、漢新月刊等。這些文章結集出版了《早安台灣》、《風景》、《秀色可餐》、《與書同在》、《與阿波羅對話》、《玫瑰剛露尖尖腳》、《兩個孩子兩片天》(與張讓合著)、《尋回失落的美感》、《雪落哈德遜河》等書。
離開台灣後,韓秀不時回台,每次行程都排滿了,和台北,高雄的朋友們見面。朋友太多了,她又希望能真正地談話,都是小型聚會,連早餐時間也分成兩段,分別見兩組朋友。
與阿波羅對話
1996年薄佐齊駐節希臘,行前,韓秀自修學希臘文,證明是明智之舉,她得以和當地人交談,深入了解當代希臘。
她發現希臘人喜愛買書,家裡藏書五千本的,大有人在,藏書包括經典和善本。他們不在乎暢銷排行榜,不風靡好萊塢電影,文學與藝術評論不只在報章雜誌上,也在咖啡館,酒吧,家庭聚會裡。詩人很受尊重,呼朋喚友去餐館,月底才結帳,在書店發表新書,價格不菲,買到的人卻如獲至寶,甚至多買幾本送朋友。
她也近距離地體會到土耳其與希臘間的血海深仇,東正教與回教間的不共戴天,為之感慨良深,寫道,「結束仇殺,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打個擦邊球吧!」
希臘是西洋文明的基石,眾神的故鄉,有豐富的文化歷史,古蹟神話,如詩如畫的風光。她去德爾菲拜訪阿波羅,在奧林匹亞懷想古希臘的運動精神,去米索隆基憑弔拜倫。在韓秀心中,阿波羅不是遙遠的神話人物,而是有人性的神,像許多希臘藝術家一樣,她把「太陽神看作家庭中的一員,共同分享喜樂,分擔憂煩。」離開希臘前,她特地去德爾菲,向阿波羅告別。後來還出版了一本散文集《與阿波羅對話》。
希臘三年,有寫不盡的題材,環境安靜,她寫得更多了,發現自己已走出了過去的傷痕。
作品特色
韓秀的散文面向寬廣,包括親情、閱讀、與作家的交會、世界大事、城市人文景觀、藝術、文化與生活見聞。近年來較偏重美東人文景觀,百衲被藝術展、筆展、博物館特展、藝術區、華府櫻花季、美食,甚至巧克力、醋、皮蛋豆腐…,俯拾皆文章。
我最喜愛韓秀寫童年的文章,寫到外婆、老舍,筆端柔軟感性,充滿孺慕之情,讓我想起琦君,字裡行間的京腔,讓我想起林海音。她寫青少年時期和文革,筆鋒銳利,嫉惡如仇。韓秀的知性文章,視野開闊,分析文化差異,評介各地好書,思緒在不同的國度,文化和語言之間跳動,如同縫製百衲被,將各色繽紛拼成整體的和諧。
長篇小說《團扇》寫兩岸對峙中一段堅貞不渝的愛情,以大陸,美國,台灣和南歐四個時空為背景,書名《團扇》象徵中國人對團圓的盼望。故事有所本,韓秀在新疆見過書中的男主角,在台灣發現線索,醞釀十四年,以五個月時間寫成。“小說的速度和節奏極快,跳接之處極多,粗曠奔放與細膩婉約相輔相成”,新版即將問世。
《樓上樓下》和《一個半小時》是她最滿意的短篇小說集,“前者是中國,是經驗,是生活。後者是西方,是內心的波瀾起伏。”《樓上樓下》原名《生命之歌》,寫八十年代大陸改革開放前後的時代現象,新版於2009年問世。《一個半小時》以中文寫西方人的故事,探索人性與人的處境。
多年來她持續寫讀書專欄,為的是幫助讀者提升與思考,接近普世價值。書都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一半是中港台與海外的中文作品,另一半是世界文學,包羅萬象,有小說、散文、科普、武俠、熱門文學話題、冷門優良文學期刊等。她擅長從個人經驗或當下情景破題,旁徵博引,分析說理之際,文字富於感染力。
越界和認同
平日韓秀講英文,在政治,經濟和藝術方面,用英文思考,但寫作絕對是中文思考,中文書寫。英文和外語是工具,和文學書寫不同。她閱讀英文,消化後轉化為自己的思想情感,用中文表達。
隨夫婿到不同國度居住,有些作品在遷徙中完成。如《折射》在華盛頓動筆,在台北的中華文化氛圍中,進展迅速。次年去北京後,由於題材敏感,暫時擱置,回到美國後才完成。
她的語言也呈現地域的影響。寫大陸的小說,語言是流暢爽脆的北京話,寫童年的散文充滿京味兒,添增了小說的韻味。她的其他散文之語言風格和台灣相近,也許和題材有關,也許和大量閱讀台灣的書籍,在台灣發表出版作品,不無關係。
《一個半小時》以中文寫外國人故事,是另一種越界書寫,閱讀時沒有翻譯小說的隔閡,更易體會到,無分東方與西方,人性都是一樣的。
談起自己的身分,韓秀有點無奈, “有三十餘年大陸經驗,但始終是外人。台灣是文化原鄉,但沒有中華民國的身份證。是出生在美國的美國公民,回到自己的國家時不懂英文。” 但這些比小說豐富的人生經驗,讓她有寫之不盡的題材。
在一次漂流文學的討論中,韓秀說,疆界絕對存在於人的意識,觀念和情感中。海外的寫作者從非主流或邊緣思考,在他鄉以母語創作,在不同文化中進出,語言有共性,更有個性。海外的書寫特色,不完全取決於來自何處,與寫作者的取捨更有關係。以語言的原鄉為圓心,筆觸為半徑,畫一個圓,她相信,在深度和廣度上,書寫的世界無限大。
選自《越界後,眾聲喧嘩-北美文學新視界》(爾雅出版社,2014)

▪姚嘉為簡介▪
台大外文系學士,明尼蘇達大學大眾傳播碩士,休士頓大學電腦碩士,曾任Chevron石油公司資訊系統分析師。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會長,曾任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暨網站主編,美南華文寫作協會第三任會長。
多次獲梁實秋文學獎,包括散文獎、譯文獎與譯詩獎,北美華文作家協會散文首奬,中央日報海外散文獎,僑聯華文著述獎。著有《越界後,眾聲喧嘩》、《在寫作中還鄉》、《湖畔秋深了》、《深情不留白》、《放風箏的手》、《教養兒女的藝術》、《愛冒險的酷文豪》、《震撼舞台的人》、《會走動的百科全書》,主編《亦俠亦狂一書生—夏志清先生紀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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