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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社】
冰川歲月

張純瑛

第一次遊覽阿拉斯加,是在2003年七月初,全家在阿拉斯加大陸遊歷十來天,見識到她極端的地廣人稀﹕無論是高速公路,還是碎礫滿地、顛車顛到爆胎的荒原小路,往往開車數小時下來,不見一村半鎮,路邊不斷出現的是倒映著藍天的明澄湖泊、披著白緞頭巾的皚皚雪峰、載欣載奔的融雪溪流、筆直頎立的一管管翠松、滿地亂長的一串串紫紅野花fireweed,繪就阿拉斯加壯闊清逸的北國風情畫,使人不得不歌詠起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宛若巨大地氈從山巔沿坡向平地傾展的一條條冰川,稀鬆平常地不時現身車窗外。我們也有機會穿著特製釘鞋,踩在聖艾麗厄斯國家公園的冰原上,近觀冰川的肌理膚色。
爾後十二年,我們在加拿大的洛磯山脈、北國挪威、南半球的紐西蘭、甚至四川海螺溝,多次邂逅冰川,早已見慣不怪;孰料2015年的八、九月之交,乘坐遊輪從海上觀賞阿拉斯加海岸,重頭戲仍是層出不窮的冰川, 而且,每次觀賞仍有驚豔不倦的感覺。
遊輪自溫哥華啟程,沿著阿拉斯加狹地(Alaska Panhandle)的海岸,朝西北方向駛去,七天後抵達終點站惠提爾海港,已屬阿拉斯加大陸。狹地英文名Panhandle原指鍋柄,被用來稱呼一大塊土地旁側延伸出去猶如鍋柄的地段。對照地圖,阿拉斯加狹地果然神似一條被加拿大壓著的把柄,幸好沒有折斷,盡頭連著的大鍋才能掙脫壓制朝空翹起,就是與加拿大育空領地並肩相倚的阿拉斯加。1867年,美國自俄羅斯購得阿拉斯加這鼎大鍋,它的鍋柄則是與當時的英屬殖民地加拿大經過爭執後,於1903年歸美。
億萬年來,積雪成冰在阿拉斯加狹地的海岸縱橫割蝕出眾多低谷,海水灌入即成為能行船的水道,稱為峽灣(Fjord),開枝散葉如珊瑚狀,更有大小島嶼錯落其間。船行峽灣中,享有內海的風平浪靜和兩旁黛青山巒築就的長屏美景。有時候一片巍巍皓白脫穎而出,光華璀璨,搶奪了人們的視線,激起相機卡卡作響,那是離岸較遠的山脈,夏末已迫不及待著上了銀裝素裹。
Fjord一字出自挪威語,很自然地,我不斷把阿拉斯加峽灣和挪威峽灣相比。挪威峽灣更密集交錯似網,水道更狹窄緊束,兩側山壁更險峙高聳,垂掛著環肥燕瘦的一條條瀑布,頗有長江三峽靈秀峻奇之丰韻。阿拉斯加峽灣水面遼闊,兩岸山勢因為距離遙遠而顯得平緩,氣象開朗恢宏,卻也少了挪威峽灣的那份仙境氣韻。
實際上,挪威峽灣雖絕塵若仙境,岸上不時出現數棟瓦牆色澤淡雅的民居、低首吃草的牛羊群、和行駛車子的鄉村小路,在在提醒遠客,此處仍是人間;阿拉斯加的峽灣則不然,除了遊輪停泊的凱奇坎、朱諾、史凱威三個港口,一路上遊輪幾乎見不到岸上有道路、村鎮、牛羊,真真是人跡絕蹤的荒涼野地。
倒是有不少「戰團」出現,一座座冰柱如同「冰馬俑」摩肩接踵,從山頂順著兩山之間的坡地,密密麻麻直排到山腳下,匯合成似靜實動的冰川(Glacier)。
當年孔子臨川嘆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試想孔子站在冰「川」前,大概不會說出這句千古名言。從外表觀看,冰川完全靜止凝滯;實則這些冰川的下層,因為受到上層堅冰的重量壓迫,同樣也是「不捨晝夜」,持續向前滑移。根據山坡的傾斜度和氣候的冷暖,一年前進不同里數。經過數十年甚至數世紀的漫長旅程,終於挪移到冰川的最前線。日光譜上的所有顏色都被白冰吞噬,只有晶瑩剔透的藍光呈顯在冰川前壁,十分好看。此時,前方冰層受後冰推動,逐漸從母體剝裂,不時發出響聲,有如除夕夜此起彼落的爆竹,或如夏日即將傾盆雨下前,天際滾動的悶雷。終於,一大塊冰體崩斷分離,揚起的無數冰粒彷彿煙塵瀰漫,離冰化為大小不一的冰山,入湖、入江、入海,與原有冰川漸行漸遠。如此悲壯的冰川告別式,在阿拉斯加峽灣與陸地處處上演。
航程最後兩天,遊輪先後進入冰川灣(Glacier Bay)和大學峽灣(College Fjord) ,在幾座大型冰川前停留良久,讓船客得以從容自各種角度取景攝相,觀者無不對大自然的龐偉浩然,泛起強烈震撼和莫名的崇敬 。
不幸的是,大自然創造的美景也難逃世事「成、住、壞、空」的定律。1750年小冰河時期(Little Ice Age) ,冰川灣整個被厚冰覆蓋,長逾一百英里。1794年喬治・溫哥華來到冰川灣,它已退後五英里。1879生態保護家約翰・缪爾來訪,發現冰川又再退四十英里。覆冰一再退後,出空成為可以駕船長驅直入的海灣。船上資深專業人員指出,十幾年前遊輪航行冰川灣,兩岸冰川猶是鱗次櫛比,最近數十年全球工業化加速地球升溫,阿拉斯加的冰川群數量持續降低。果然在冰川灣,我們看到許多冰川已撤退到半坡上,稱為「懸空冰川」(Hanging Glacier) ;有的則消失殆盡,僅剩山壁上昔日堅冰刻壓出來的乾涸河床,灰濛濛地令人心酸。
遊輪觀賞冰川的壓軸戲,是造訪大學峽灣的哈佛冰川。1899年,鐵路工業鉅子愛德華・哈里曼出資組成阿拉斯加探險隊,發現了威廉王子灣內的眾多冰川,隊中的哈佛科學家以東岸名校為十餘條冰川命名。哈佛冰川厚達300英尺,面積十二萬英畝。遊輪停駐在其正前方長達一小時,讓遊客盡情透過相機,膜拜它入海處寬達1.5英里,藍白交錯,參差嵯峨,宛若海上長城的軒昂氣勢。
此次行旅阿拉斯加,在海上與陸地見過的冰川有十來條之多,然而令我感懷最深的,當屬朱諾市郊的曼登霍(Mendenhall)冰川。它自山峰順坡瀉下,到曼登霍湖戛然而止。青杉林染綠的湖水上,飄著幾座小冰山,而白色的冰原與冰川上方,也有幾簇蓬鬆的白雲,冰山般漂流在浩瀚藍空上,上下輝映,極盡色彩光影之美,使得曼登霍(Mendenhall)冰川別具柔婉魅力。
更奇特的是,離它百來米是一座半坡上殺出,如一群白色野馬衝出綠林,狂奔直下的納基瀑布(Nugget Falls) 。瀑布出自同片冰原,是冰川的旁支,因為侵蝕出的洞穴較為淺窄,堅冰融化為水,大量奔瀉成瀑布。瀑布與冰川都呈亮麗的大片皎白色,但瀑布高聲喧嘩,急速流動,引起觀者「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悸動;而一旁的冰川,除了偶而發出悶雷似的爆裂聲,多數時候緘默無語,時間幾乎在它身上凍凝。然而你知道,冰川的下方無聲滑移,一直沒有靜止過,就像時間,靜悄悄地流逝,一刻不停留,那種 無聲無影的流失,才更教人驚悚。台大農工系一群老同學,站在能同時攝入瀑布與冰川的角度前拍下重聚團體照,華髮叢生的他們,對於歲月如川,誰沒有深刻的體會與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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